映月被分到承乾宫已经有三日了,贵妃娘娘还未回宫,已薨逝的敏妃章佳氏,也就是十三阿哥的生母,留下的两位公主也跟着贵妃在畅春园避暑未回——
东偏殿贞顺斋住着的良妃是历史上有名的八阿哥胤禩的生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得圣宠的缘故,她并没有随驾去畅春园。但是映月来了三天,却也并没有见到她。
听荣穗姑姑说良妃很少出门,连荣穗这样的老人统共也没见过她几次。她很少出门,也很少有人去打扰她,一年中也只有她的生辰和不可不来的重大节庆八阿哥才会来请安。
映月听姜娆说过,良妃出身辛者库奴籍,因为身份卑微,八阿哥从小就被养在惠妃娘娘身边。看来两人之间没有多深厚的母子之情。本来清朝宫廷里就忌讳皇子太过依赖母亲,以防出现太后垂帘、外戚掌权的情况。出身不好的妃嫔,就更没有机会养育自己的孩子。
只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却要送给别人养,一年也见不得几面,这对一个母亲来说该是一生一世的伤痛。位分再高又哪能抵偿思子之痛!
良妃和八阿哥的情形,让她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探春,庶出之女,为了自己和母亲的人生,不得不背弃亲母,转投嫡母怀抱,世人都议论她心计深重,谁又懂她心里的苦。哪个女孩子不想成为娘亲的贴身小棉袄,但是她是庶女,她从来就没得选。只有离得越远,母亲和弟弟才越安全。只有得宠,她才能拥有为母亲和弟弟争取利益的机会。
就如同胤禩一样,他也别无选择。离良妃越远,或许对良妃越有利。
良妃身份低贱,没有背景,在宫里本就难已自处,若再加上一个风姿才能都出众的儿子,真不知她是否能安稳活到现在。
帝王之家,看似繁华富贵,原来却最是无奈。
映月站在殿前廊下汉白石月台上,望着贞顺斋紧紧闭着的朱门,窗棂上糊着如雪棉纸,如同宫里女人的命一样轻薄。默默叹息半日,摇摇头,哎,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了,还有功夫为别人担忧呢。
“哎呀,让你浇个花,怎么这么磨叽啊,这点子活都做不好怎么侍候娘娘啊,也不知道姑姑什么眼光,挑个这么文弱的人来。我看你也就只会对着落花伤心吧。”
不是别人却正是昨日的那个微胖的宫女金珠,她是荣穗的远房侄女,进宫也有三四年了,在承乾宫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宫女。穿着绛紫色团纹春罗氅衣,外罩同色比甲,得意地叉腰站在映月跟前。
映月进了承乾宫才知道,为什么那日是荣穗领着她进承乾宫。原来荣穗亦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
原以为松云和荣穗几位引教姑姑是内务府专管□新晋宫女的女官,却不知这几个人都是从宫里三位真正的掌权人的宫里派出来的:松云姑姑是乾清宫万岁爷跟前的人,乔安姑姑是宁寿宫太后宫里的,荣穗是贵妃宫里的人。
宫女奴婢在主子们眼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物什,派人先来估量一下物什的好坏价值,或是留在自己身边,或是作为赏赐随便赐给谁,或是作为眼线安插到哪个宫里。原来,她们都是待价而沽的货物。
映月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金珠,压下心中的火,微微屈膝行礼:“金珠姐姐教训的是,我一定谨记。”
瞅瞅映月穿着的松绿色春绸氅衣,连个花纹也没绣,金珠撇撇嘴角,掸掸衣裳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哎呀,哪来这么大的灰尘啊,可别脏了娘娘新赏的衣裳。”
金珠身上的衣裳,料子是江宁织造进贡的春罗,以苏绣绣着团纹菊花,一看便知不是普通宫女的衣裳。
风清气朗,哪来的灰尘,不过是想炫耀贵妃赏给她的新衣裳,映月配合地笑笑:“只有金珠姐姐你这样在娘娘面前得力的人才配有这样好的赏赐呢。”
这一句话倒是说道金珠心里去了,这承乾宫里除了辛嬷嬷和姑姑,可就数着她了,而且她很快就会离开承乾宫往更好的地方去当差,心里自是无比高兴,欢喜之情溢于脸上,却还想在小宫女前立个样子,绷着笑说:“那是自然,娘娘身边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呆的。”
映月知道她口中的阿猫阿狗指的是自己,初入新地方,老人欺负新人是在正常不过的。她不无谓和金珠置气。
指着手下的白如飞雪的菊花,映月转移话题:“金珠姐姐,你看这菊花真好看,层层叠叠,千瓣万缕,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菊花呢?”
金珠睨向她,讥笑:“你小丫头见过什么,这可是贡品。它有个极其好听的名字叫千堆雪。娘娘最喜欢菊花,凡是外头进了好的菊花,万岁爷都是吩咐送到这里来的。”
说罢,抬抬下巴指指良妃贞顺斋紧闭朱门外的白石花墩,上面摆放着如雪菊花,团团簇簇,迎风而立,傲然独放。
她声音里有些不屑:“连带那些不得宠的都能分到几盆呢。”
千堆雪?很美的名字,大概是取自苏轼《赤壁怀古》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映月似乎记得王菲有首歌,歌词是这样写: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大概意思就是彼此之间的爱犹如飞雪拥抱大地,日光一出,溶解消散。想想,又觉得这个名字不怎么吉利,虽然美,却透着凄然。
菊是花中四君子之一,凌寒独开,不与百花同列。贵妃既然喜欢菊花,那就说明她是个清高气傲的人。一般这样清高的人,心思都十分敏感,她可得万般小心自己的言行。
映月还欲再问一些贵妃的喜好,却见荣穗姑姑匆匆进来。
“快让宫里的人都出来,贵妃娘娘的轿撵就要到了。”
金珠忙慌慌跑去下房叫人。
映月对着水桶照了照,衣裳和发型簪环都合规矩,不用再换。
她在承乾门下等着,站在宫女行列的最后,等着贵妃的撵轿。还未看见贵妃的轿撵,就听见甬道远处传来“啪啪、啪啪、啪啪”的声音,映月仔细听,模糊分辨出是十分有节奏的拍巴掌声。还未明白为何会有巴掌声,就见一个小太监远远跑来,站在承乾宫正门承乾门下,拿捏着强调喊:“贵妃娘娘回宫。”
映月才知道原来刚才的巴掌声是贵妃娘娘的仪仗,便随着众人跪下,直到跪的腿都麻了,才听见轿撵上拴着的银铃声传来,如牧人的驼铃,当朗朗,叮铃铃。
撵轿停在承乾宫门口,荣穗姑姑早上前去掀开轿帘,低着头将胳膊伸过去。
佟佳贵妃的手扶上她的胳膊,自轿中走出,款步姗姗,气态庄严。
“奴婢、奴才恭迎贵妃娘娘回宫。”
贵妃点点头,金黄色衣衫在阳光下越发光耀夺目。
“起吧。”
“谢娘娘。”宫人起身,分列两侧。
“荣姑姑,还是我来吧。”温如春风的声音传入映月耳中,不知是哪个姑娘,声音如此温柔多情。
一个纤细的水红色身影自后轿撵中走出,上前扶住贵妃,温柔小心。
“还是舜华你最心疼本宫。不像你妹妹,才刚回宫,现在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八格格舜华轻轻扶着佟佳贵妃,温柔轻笑:“妹妹肯定是去找十三哥去了。她还小,贪玩也是平常。”
佟佳贵妃含笑点点头,拉着她的手说:“你妹妹要是能有你一半温柔乖巧,本宫就能放心了。”
舜华微笑不语。
佟佳贵妃正要往里走,一眼瞥见站在队列最后的映月,明明那么多奴才宫女,她的穿着也十分朴素规矩,却还是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非关衣着相貌,气度使然尔。
舜华一下轿也早就注意到她,还想着承乾宫里哪来的这样风华出众女子。
佟佳贵妃瞅了荣穗一眼,就由八格格舜华扶着进了正殿。
荣穗心领神会,叫住欲随众人退下的映月,“娘娘叫你呢。”
映月跟着她进了正殿。贵妃正在寝间更衣,她不敢随意进去,只悄声立在门口。
“进来吧。”贵妃的声音响起,早有小宫女打起帘子,映月进去时见贵妃正坐在妆台前梳妆,紫檀雕花的镜匣里装着玻璃镜子,真真切切地映出贵妃白如玉盘的圆脸。
想不到贵妃娘娘这里竟然有玻璃镜,虽不能和水银镜子相比,但比之铜镜却已是清晰的多了。
八格格舜华正拿了一碧一白两支玉簪在贵妃发间比量。佟佳贵妃见映月进来,示意她上前来,从镜中看了她一眼:“你看看,舜华都挑花了眼了,你来帮本宫看看。”
她看了一眼舜华手中的两支玉簪,都是绝好的上品,羊脂白玉温润细腻,岫岩碧玉纯净通透。
“娘娘就穿这件紫棠色的常服吗?”
佟佳贵妃点点头。
“那奴婢觉得这羊脂白玉簪就很配,很衬娘娘女敕白如玉脂的肌肤。”
贵妃赞赏一笑,八格格舜华便把白玉簪插入她发间。
乌发如漆,衬着白玉簪确实清净好看,但是有些太过素淡,映月屈膝:“奴婢斗胆,再为娘娘增一物作饰。”
贵妃颇惊讶,她一届小小宫女有什么稀世珍宝,能和她的妆匣里的璀璨珠辉相比。笑问:“什么饰物?”
映月起身走到寝间镂空雕花隔板的高几前,伸手掐下花盆里一朵雪青色的菊花,菊花开的正盛,层层叠叠弯曲向花心,丝丝花香缱绻如梦。
她将花双手呈递给八格格,并不敢自己亲自为贵妃簪花。为主子簪花得是有身份和得脸的宫女才能做得事。
“奴婢觉得这雪青色和白玉簪与娘娘身上的衣裳很相配,既是同一色系,又有深浅的不同,不花哨却也不沉闷。”
八格格把菊花簪进佟贵妃发间,不觉点头,确实乌发衬着雪青紫的菊花和白玉簪,清雅又朴素端庄。笑说:“皇阿玛一向倡导节俭,娘娘这样的打扮皇阿玛见了该夸奖娘娘了。”
佟贵妃满意的点点头,露出些许笑意:“你倒是很有眼光,只是自己怎么穿的那么素净呢。小孩子家,不能太过素净了。正巧本宫昨日寻出一件茜色折枝梅花的氅衣来,那颜色本宫现在穿不太合宜了,就赏给你吧。”
映月屈膝谢恩。
金珠和几个资历深的宫女都斜着眼瞅她。
这样当众赏赐,贵妃娘娘应该知道这样会让她树敌无数吧。是有意将她推到风口浪尖,想看她有多少本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