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一念未了此生消,笙歌浅笑淡流年
他有一瞬间的走神,不经意间,马儿停下了步子。
有些恍惚地抬头,眼帘中撞进一张熟悉的脸颜。
“你有心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
“府里面准备大婚,人太多,你知道我不喜欢热闹。你怎么看上去有些苍白。”
何止是苍白!他的心简直是一片空白。
他深爱的女子,此生唯一的爱,马上就要嫁作**,而且,那个女子对他的要求,是娶眼前的这个女子,成为她名义上的妹婿:“没什么……”
“小风……我知道你有心事。”顾缳的神情不变,心里却荡起一圈圈奇异的涟漪,“小时候,你心里有不顺,也会到这里来。”
霍祈风星眸一黯,想否认,却说不出口,只觉得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这样的酸涩感堵在喉咙,将吐不能吐。
“小时候,你和哥还有太子一起出去,我就悄悄跟在你们后面。每次你被我哥他们捉弄,生气了,都会骑着马绕着河堤走。”她依旧是男装打扮,气质明朗如竹,声音也是一贯的疏朗,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说起这一番话来,心潮竟也有些起伏了,“我就在那边的小巷子看着你,直到夕阳西下,你气全消,朝河里扔几颗小石子之后牵着马回去……”
她兀自说着,沉浸在小时候的回忆里,眼神都有些飘忽。就在她回忆得兴起,突然,被拥入一个怀抱里。
这个怀抱,洋溢着少年的香气。
“小风……”拥着她的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拥着,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入他的颈项间。
她忽然有一瞬间的怔住,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只听见胸膛中那颗心跳得几乎能够耳闻。
经过的游人看见两个男装打扮的人拥在一起,低着头指指点点而去:
“唉……唉哟……唉呦喂……”
“怎么?得病了要死啊?”
“世风日下啊……前段日子见到两个断袖在港口搂搂抱抱,一点儿顾忌都没有……今儿又一对儿……”
“你管人家这么多!这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了,你这个老古董老木头知道什么。前些日子来的云沧人,还是黄头发红头发蓝眼睛绿眼睛哩!”
“莫不是妖怪?”
“你才老妖怪呢!人家云沧的国主王妃可是神仙人物啊……”
“你个老太婆不正经!”
老两口叽叽咕咕吵着吵着就离开了,只剩下霍祈风和顾缳,在河堤旁,紧紧相拥。
他只是,想要有一个人,暂时借着靠一靠而已。明明是烟花三月明明是春暖花开,为什么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无法驱赶的寒意来?明明拥人入怀明明身着层衣,为何还是感受不到一点暖?
他只觉得天地混沌一片,不知何时才能顿开,无路可逃无路可退他只有在冥冥之中服从这无边无际无法抗拒的黑暗,不甘心,也无用。
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机智绝伦,却深深明白,世上他唯一不能阻止的,就是——她。
宁芜歌,是瓷。
千磨万击,反复捶打,高温淬火,修得满身光滑洁白的瓷,几乎没有瑕疵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月兑胎自最刚毅的陶土,从泥泞中月兑颖而出,经过非人的痛苦,成为了现在的形状。
她成型为最优雅的瓷器,光华璀璨胜过世间一切工艺品,也最叫人小心翼翼——因为稍加不慎,便可能是满地碎片、满目狼藉。
他不敢,也不舍得,违逆她的意思。
生怕她一个不顺,会又重复那时候发病时的歇斯底里。
于是他选择独自承担这满心的伤情。
不置一言。
退一万步想,至少,他还能守着她,守她一世无忧,守她白发苍苍,也很好。
惟愿此生所有痛苦都由他来承担,她已经经历太多苦,只望她余生幸福。
只是,阿凌——能否真的给她幸福?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挽君阁,孤笔浓抹。
他笔下的蝶,兀自高飞,并非流连花丛,而是在悬崖绝谷中,逆风挣扎。虽势单力薄却丝毫不示弱于狂风。
那只墨绿色的蝶,几乎要从画卷中冲月兑桎梏,翻飞而出。只有他知道,这只迎风起舞的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叫做沁碧。
想不起什么时候遇见他了,只知道自己从小多病,唯一能够出府的机会,就是每年的上春时节,那是长陵尚未行冠礼的贵族子弟舞文弄墨的日子,来自长陵官宦人家的少爷们都会在这一天齐聚在韶水,写诗作画、比较文采,当然也有投壶饮酒。
那时候他尚年幼,只记得人影幢幢中有一抹挺拔清俊的身影,与众人的身影重合,那气质又是如此卓尔不同。
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叫做顾凌,顾丞相的长子。
后来他知道,那个人被送去了齐雅。
从那一年起,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韶水。
从那一年他遍寻人丛不见他起,他本灰白的人生,黑色更深。
造化弄人。
而今他要成为他的姐夫。
姐夫……想来好笑。他没有健康没有身份就连唯一去爱的资格都没有——他是男儿身,而他爱的那个人,恰恰和他此生注定毫无可能。
于是他很恨宁芜歌,恨毒了她,因为她,所有一切应该属于他的东西都变成了笑话——他的母妃,他的父王,他的地位……乃至,他的爱人。
宁芜歌似乎生来就是对他的一个诅咒,既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宁芜歌,那么为什么还需要他宁锦祺变成众人的一个笑柄。
他的出生没有给他任何选择,他就像一只被人随意操纵的木偶,在命运给他搭建好的舞台上,傻傻地任人摆布,演绎着一出出自己本就不想参与的剧目。
他被剥夺了一切一切,想要的资格。
宁芜歌凉凉地打量着满相府的热闹场景,就像这所有熙熙攘攘与她无关一样,在远远的地方,凉凉地看着,眼神是冰一样的寒冷。
这满眼鲜红的颜色,飘飞的红色缎带,在她看来,不过满世界的缟素。
整个世界都是灰白,灰到白。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庄长笑了,所有的颜色,看着都这样刺眼,这样假。
突然她想到长笑的笑容了,春回大地一样的融化了层层坚冰,一下子染绿了江南江北。是金色的么?又好像不是,好像是七彩的呢!从那样一个笑容里面,可以看到很多种颜色的光彩,所有有生命的所有勃然的所有灿烂的颜色,不带一点阴暗的,在那个笑容中绽放出来。因为那是庄长笑,因为那是她此生唯一的奢望此生难了的牵挂。
纵然情深,不敌缘浅。
她是暗夜里的花,寂寂绽放,仿佛不需要阳光一样,与黑暗恋得如火如荼。
明日她大婚。
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光华耀眼夺目的凤冠霞帔,脸上没有一个待嫁少女的娇羞,只有深沉的神色,在幢幢的烛影辉映下,显得像泛着洪洪波涛的深海。
那嫁衣鲜红得像燃火,若不是触感冰凉,几乎要烧上身来。她细细描摹这上面精细得巧夺天工的纹路,想笑,却笑得苦涩非常。
这不是她的第一件嫁衣。
她的第一件嫁衣,是长笑亲自做的。
她向来觉得长笑聪明绝世却眼高于顶,生活琐事样样稀松,却没想到,当他将亲自缝制的粉蓝色嫁衣献到她面前时,是那样的惊破眼球——那一秒,她真的以为眼前这件蚕丝不是凡间俗物,而是天上仙子不慎遗落人间的云纱。
淡粉似莲似桃花,浅蓝似海似晴空。
就是这样一件云也想花也想的衣裳,倏落落就降临在她的眼前,成为她此生最重要时刻的最珍贵的衣裳。
她记得他问过她想要穿什么衣裳嫁给他的:
“小歌子,你想穿什么样子的嫁衣啊?”
“有没有那种金箔打底,天蚕丝缝制,金线、银线镶边,上面镶满宝石珍珠的啊?”她设想得“天衣无缝”“惊世骇俗”。
沉默。长久的沉默。
在长过了多个朝代的沉默之后,庄长笑终于将自己破碎了一地的一颗真心一片一片拾起再一片一片拼好,完完整整地捡了起来,找回已经吓得从当场跑到了九霄云外的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你确定……那样的……你穿得起来?”
宁芜歌沉吟一秒,似乎在思考这个极有深度的问题:“嗯……有道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做出这样一件嫁衣之后,穿不穿取决于我的心情,但是——最后一定要放入我的仓库中,划作我的财产。”
庄长笑好笑又好气地回道:“我干脆把那件衣服卖了折成黄金白银直接给你好了……”
“这主意好!以前一直以为你脑子不好使,没想到跟着我这么多年终于开窍了。真是可喜可贺,不如今天晚上我们烧两柱高香,拜一拜佛祖菩萨?”
“宁——芜——歌——”
“干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那种光彩足够遮住那道碍眼的疤。
庄长笑脸上的表情狰狞地僵在一起:“没……没……没什么……娘子大人请息怒,你早些休息吧……我……我去钱庄看看这段时间的进账是否能给娘子大人你‘打造’这样一件天下独一无二的嫁衣啊……”脚底抹油——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