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两人虽同榻而眠,却均无甚心思入睡,第二日便起了个大早,由百里屠苏带领着前往那年轻女子的住处领取酬金。
山中绿树苍茫,鸟语花香,百里屠苏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那女子住处,心中却不禁有些疑惑:此山虽景色优美、无甚虫兽,但一个年轻女子竟带着年迈的父亲独自居于偏僻的山谷中,却是有些奇怪。
此时屋门半敞,百里屠苏方想上前敲门,就见一个年轻女子从门内走出,手中拎着一篮草药,想是要拿出来晒的,那女子见了百里屠苏,显是一惊,片刻后仍是故作镇定地向前道:“你们是何人?来此处有何事?”
百里屠苏将侠义榜取出予了那女子看,道:“姑娘,二十株甘草已寻到,我来此乃为收取酬金。”
女子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原是如此,少侠稍等。”说罢转身回屋,取了袋银钱出来,刚交到百里屠苏手上,便听“嘭”的一声,一个人跌倒在了屋门前。
女子立即大吃一惊,忙回身将年迈的老者扶起,道:“爹,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对身体不好……”那老者起身,却是露出一张干枯痴呆的面容,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女子身体一僵,勉强笑道:“爹,你先回屋,阿香马上就煎药给你喝……”说罢扶着老者便进了屋内。
“……”百里屠苏望着屋门,微微蹙起眉头,他望了望身后的沈夜,道:“阿夜,此人似有些蹊跷,我们先不急着离开,且躲在暗处细细观察些许。”
沈夜有些不耐,却也没说什么,寻了处不近不远的地方便开始打起坐来。
没过多久,那女子果真如刚才所言,出了屋门,在院中煎起药来。药味苦涩难闻,不一会嗅觉灵敏的沈夜便停止打坐,黑着脸望向百里屠苏。百里屠苏只当不察,见那女子煎好药后舀入碗内,却并不立即端进去,反而怔怔地望着那碗药,面色复杂。不一会,女子复杂的表情化为坚定,缓缓将袖内的一包东西取出,打开,将其中的白色粉末倒入碗内。些许粉末顺着风飘了过来,百里屠苏当即长眉一皱——那是毒药!
“姑娘。”百里屠苏忽然出声,缓缓从树下阴影处显出身形。
女子吃了一惊,装着汤药的碗顿时跌落在地,碎成数瓣。“你——你怎么还没走?”
百里屠苏并未回话,只望着女子冷冷道:“养育深恩,无以为报,究竟是何事,竟致姑娘杀害亲生父亲?”
女子向后退了退,惊慌道:“你乱说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你快走!”百里屠苏眸色一冷,上前几步,未料那女子见此人神色冰冷,手中执剑向自己走来,以为此人要加害自己,不禁惊得叫出声来。甫一出声,便见一道人影冲出,其力道之大,若非百里屠苏闪避开来,怕是要被撞倒在地。那人影像母鸡一般张开双臂将女子护在身后:“不许、不许欺负阿香。”
百里屠苏动作一顿,视线穿过老者,直直射向那年轻女子,女子微一瑟缩,又将身形往老者身后藏了藏。
“何方魔物?竟敢作乱人间!”一道剑气穿过老者击向女子,只听“哐当”一声,一盒梳妆镜从女子身上弹出,掉落在地。
“啊!”女子惊叫一声,发现自己毫无损伤后更加害怕地缩了缩身体,颤抖道:“少侠饶命……小女子……小女子不过一时想不开,绝非想要爹爹的性命……”
百里屠苏却未理她,只定定地望着地上的梳妆盒,神色严峻:“若再不现身,休怪我不问青红皂白,毁你修为!”
“哼……你这小子倒是有些眼力劲,一眼便认出吾是魔……”只听一道阴冷的声音缓缓响起,黑雾在梳妆镜前凝聚,化为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你是……镜罔?”
“哈,方才说你有些眼力劲,如今却是如凡人一般,无知愚蠢了。”那魔冷冷地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轻蔑地扫过百里屠苏:“谁说从镜中出来的便是镜罔了?吾岂是那种最弱的魔可比的~”
不是镜罔,却似比镜罔难缠许多……想到此处,百里屠苏脸色更显冰冷:“为何蛊惑那姑娘投毒于亲生父亲?”
“蛊惑?”那魔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语,讽刺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曾蛊惑那小姑娘~是她当时要求我救她父亲,如今也是她自己不想要父亲了,与我何干~”说罢细长的眼睛瞄向那从她现身开始便一脸苍白的年轻女子。
百里屠苏转头望向那女子:“怎么回事?”
女子低下头,紧紧咬着下唇,片刻后仍是咬了咬牙道:“是,是我求她救爹爹的。我娘生下我后便不在了,从小是我与爹爹相依为命……日子虽然穷苦,但爹爹总是想给我最好的,他没日没夜工作,将我养大后……自己却病倒了。我当时悲痛欲绝,忽然想到女乃女乃过世前与我说过,家中古镜似能完成人的愿望,我……我便求她将我爹爹救了回来。”
百里屠苏听罢,只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地上的汤药,又望向那女子,质疑之色溢于言表。
女子握紧了拳,忽然指向那魔,大声道:“是她!是她骗了我!爹爹醒来后,什么都不会!整天一副痴痴傻傻的表情,甚至连吃喝拉撒都要我来服侍!我、我一介女子,本就生活艰难,如今还要养着他!他、他根本就不是爹爹!”
“哈哈哈哈,四体不勤、痴痴傻傻,便不是你爹爹了~人呐,就是这样~想当初你爹刚醒时,你不知高兴成什么模样,就算痴痴傻傻,亦尽心尽力服侍着,毫无怨言,但时间一长,便是累赘了,小姑娘,我说得可对~”魔轻轻笑了笑,望着女子的一双细眸勾神摄魄。
女子脸色更显苍白,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更大声道:“不是的!他根本就不是爹爹!是你用别的人来骗我的!”
“骗你?”魔轻蔑地扫了一眼女子:“吾可不是那低等魔物,只吸食些蛊惑人类得来的怨恨便满足了。当初你爹爹将死,我便将他一魂四魄化为固魂之力,将剩余魂魄锁于肉身之内,他才未死,可惜~凡人失去一魂四魄,便与那痴儿无甚两样了~呵呵呵呵,我料你不会毫无怨言地养着那废物,果然你不曾叫我失望,三年后,原本期待的心渐渐化为麻木、不耐,最后终于衍生出恨意来……哈哈哈哈,所谓爱之深,恨之切,生前越是爱你父亲,如今便越是恨他,这至真至诚的怨恨之力,果然~是人间美味啊~”魔伸出鲜红的舌头舌忝了舌忝下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你——!”女子气得全身颤抖,恨不得立刻上前将那害她至此的魔物撕成碎片!
“玩弄人心,可恶至极。”百里屠苏将剑举在身前,冷声道。
魔笑了笑:“玩弄人心?吾只是应了她的愿望罢了,何来玩弄之说?这可都是她跟着自己的心意,才得来的结果~呵,这三界中,只要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怨有恨,便是你身后那个人,亦是心底怨恨不灭啊~”
沈夜皱了皱眉,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刻更显冰冷。
“多说无益!”百里屠苏面色一冷,举剑攻了过去,瞬间便使那魔断了一截衣袖。
那魔见自己竟被一个低贱的人类伤了,不禁愤怒道:“可恶!这数百年来,还未有人能伤到吾!小子,今日吾便吸光你的精魂,来修补吾的修为!”魔全身上下皆由魔气组成,故方才百里屠苏虽只是伤了她的衣袖,亦使她本体受了损伤。
沈夜看着那缠斗的一人一魔,只见那魔虽身形飘渺、诡谲难料,百里屠苏的剑却是凌厉清正,丝毫不显下风。他自小便知百里屠苏强大莫测,今日才真正知晓,即便是典籍记载中极其强大的魔物,竟亦无法战胜他。
 
“空明幻虚剑!”百里屠苏早已能毫不吃力地使出师尊所传绝技,强大剑气顿时化为万千残影,只听那魔一声惨叫,身形更显透明,却不再攻来,只定在原地,细长双眸阴冷地盯着他。
忽然,那魔身形一闪,竟是毫无预兆地离开原地,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年轻女子冲了过去。年轻女子还未来得及惊叫,一道身影便挡在了她身前,随后竟是全身一震,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爹爹!”女子震惊地看着地上全无生息的老者:“爹爹!爹爹!你怎么了!魔物,你把我爹爹怎么了!”
那魔舌忝了舌忝唇角,身形凝实几分,笑道:“虽只是二魂三魄,亦可解吾燃眉之急~”
“你!你把爹爹的魂魄——!”将老者抱在怀中,女子不可置信地望着那魔。
“哈哈!魂魄果然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食物,早知如此,我便该将你们俩的魂魄都吸食了才是~”魔掩唇笑道。
“你——你——!”
“怨恨吧~你越是怨恨,我就越有美味的食物来补充修为,哈哈哈哈~”魔狂笑起来,就当百里屠苏不欲夜长梦多,想速战速决时,只见那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铃铛,冷笑道:“你当我女乃女乃告诉我古镜的秘密时,未将克制之法告知于我?”
那魔一见那铃铛,却是脸色骤变:“你——”随后顿了顿,又将神色放松下来,笑道:“要驱使这圣铃,定要以魂魄为祭品,你也不希望自己魂飞魄散吧~若你答应不使用它,我便只吸你精血,放你魂魄前去轮回,如何~”
“做梦!”女子尖利道:“你害我父女至此!还令我爹爹魂飞魄散,我岂能放过你!”说罢望向怀中的老者,神色哀戚道:“爹爹他……他虽痴傻,却早知我有……有那般心思,是我不好,若不强留他在人世,如今也不会害他至此……今日,我便要让你血债血偿!”说罢,女子怀中竟是铃声大作,千万道金色光线从铃身溢出,织成一张毫无缝隙的网,霎时将魔牢牢网住。
一时空地上只余魔的凄厉尖叫之声,与那被金色光线织成夺目光茧的年轻女子。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光线抽离时,原本魔所站立之地已空无一物,女子亦缓缓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忽然,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蓦然响起,只见那原本光芒万丈的小铃亦是分崩离析,碎裂在地。
“……”百里屠苏看着眼前场景,微微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夜向前走了几步,望向那女子的尸首,眸中亦是震惊无比。
“她……”爱愈深、恨愈切,即使那般深深爱过,亦深深恨过,到最后一刻,却仍能毫无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灵魂……人,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
忽然,百里屠苏面色一白,鲜血缓缓溢出唇角。
沈夜一惊:“你受伤了?”
“……无妨。”百里屠苏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休息片刻便好……”
“受此重伤,便不要再逞强。”沈夜抿了抿唇,道:“这下界我也看够了,葬了这对父女,明日便回城去吧。”
“你……要回去了?”百里屠苏望向沈夜,有些吃惊道。
沈夜没回他的话。
身受重伤,体态虚弱,下界浊气又盛,再留在下界,莫非要等着他身染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