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两个人共处在同一片天空,沉默无语,就在王若离撑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太子先有了动作。他站起身来,提起一边的篮子准备离开。王若离这才发现,原来他来的时候还提了东西,歪头一看,篮子里头全是烧给死人的纸钱纸衣。她动了动嘴唇,最后把话吞下去。可是太子已经注意到了,“是想我这是烧给谁的?”
王若离老实地点点头,不再顶嘴。
“是给我母妃还有小妹的。”太子此刻的心情就如他的表情,阴沉得像是铁迹斑斑的铜器。
她仔细着端详太子的神情。在她前生,每逢假期便娶乡间养病,医生说乡下清幽的环境对她的病情非常有疗效,那时,她总悄悄跑到后山的河里游泳,其实也算不上游泳,她身体孱弱,受不住山间溪流的清冷,至多便是将脚泡在里头,踢起些小水花,而更后来,唯一的乐趣也被剥夺,挖沙船将小河挖得千疮百孔,里头无数的漩涡与暗流互相碰撞牵引,若是被卷下去,没有丝毫生还的可能。就像此刻的太子一样。外面看起来风平浪静,里头确实暗流丛生。
“喔。”王若离从来没真正地害怕过太子,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时,他笑言要送给阳薪‘一颗美人头’她也没如此恐惧过,然而,他如此浑身都散发着阴冷瘆人的气息,让王若离不由得放轻了语调,深怕激怒了他。
一直到,铺盖在身上的太子的影子缓缓推开,他竟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庆幸感。
那是给母妃和小妹的啊,王若离重新盘坐下,支着下巴想。他的亲人们都已经入土,而我的亲人们却远在天涯,生死不知。
亲人是什么,是花园小径两侧的山楂与黑莓,是河池里头嬉戏玩闹的小鱼与颤抖的莲叶,是那块她和父亲亲自挑选的影壁,是姐姐房间里头常年不散的幽香,是蔚抹云和她一起玩笑时轻揉她的脸蛋,是父亲握着她的手,教会她写字……
他握着自己的手,教她一个字一个字的书写,她那个时候觉得好快活,千金不换,上辈子没能得到的亲情在这一生得到,让她激动得难以言喻,简直要泣不成声。
王若离撑着下巴,眼泪不争气地盈满眼眶,“你们不能出事了啊。”这个时候,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了。上一辈子了,她被她自以为是的好朋友狠狠伤害了,那个时候她当她的好朋友是亲人,也导致了这一辈子,她对所谓亲人的冷淡,可是她终于有些害怕了。她不让自己想着这些东西,拼命地往脑袋里装些其他东西,可是看着太子篮子里的东西后,终于无法视而不见了。
她哭得那么投入,那么撕心裂肺,难以言喻,以至于何时太子重新来到她身边,都不知道。王若离用力擦掉脸上的斑斑泪痕,抽了抽鼻子。
“你怎么哭了呢?”
“我父亲……他们真的没事吧?”她强装作镇定,可说出的话语却扯出了阵阵哭腔。面具带久了的确很难摘下来,可是那并非不可能的事。
太子和刚刚一样,站在她的面前,他的影子洒在她的身上。不同的是,刚刚他的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而如今却是忧愁的哀伤。王若离忽然意识到,他和她一样难过。
“有的人虽然死了,但是他们依旧活在我们心中。”太子沈蕴撩开下摆坐在她身边,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那是王若离从来没想过能从他身上得到安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若离不能置信地看他,他是说姐姐和父亲……
“我才不要他们活在我心中!我只要他们回来。”她将脸埋在膝盖上,眼泪和鼻涕全部抹在了裙子上。
“真的没事。”
一双大手轻柔地覆盖在她头上,拇指微微动着,摩擦着她的发丝。是在安慰我吗?她疑惑地想。“骗子。”她还是不能相信。
“我真的没骗你。”他明显地叹了一口气,“刚才不过是我的自言自语罢了,你太多心了。”
王若离抽了抽鼻子。“真的吗?”即便知道这件事他根本做不了主,可依旧想要获得一些安慰。想到这里也不由自嘲起来,多久以前还嘲笑过景飒的自欺欺人,十年风水轮流转,那么快就到了她身上。
“嗯。”太子视线漂浮,望着不远处的天空,神色温和。“我以为你并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
“不在乎你的姐姐,你的父亲。”太子捡起她刚刚在写字的树枝,将她留在地上的‘柳’扫去,那是父亲教给她的第一个字。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没有补充,其实还有蔚抹云……她的挚交好友,死不相问的挚交好友。
蔚抹云一直说她没心没肺的,她知道她看起来是这个样子的,可她只是害怕了。那种绝望的、奔溃的、无助的情感完全充斥她的整个世界。她从来没想过如果哪一天失去了他们,她会成什么样子,一定会比现在还要糟糕……现在就已经够糟糕了不是嘛。
真到了那种时候,大概无论谁的安慰都没有用,就像是站在被热带风暴席卷的海滩上,命知道一波大浪过去后下一波很快就会到来,所以没有必要去换衣裳了,只需要湿着衣裳等待就好了,颓废而拒绝自救,不断的破罐破摔。
“因为你给人的表现就这样啊。”太子道,“你知道那件事后,你的神色丝毫未变,甚至还带着一些无所谓。而后来几天的相处,也是蹦蹦跳跳的,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太子像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这次他终于不再是单单做出笑的表情了。“该生气的时候生气,该发脾气的时候发脾气,该整人的时候整人。”
她涨红了脸,反驳道:“说得出的委屈就不叫做委屈。更何况,我和你非亲非故的,如今也不过是被迫绑在一起,你也知道,我其实是可有可无的。这种情况下,你让我相信你有立场和你和我说这些,我又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因为哭的时间太久了,她的嗓音沙哑。
“你既然不信,又为何躲在这里哭?”太子手撑着下巴,侧过身子瞧她,薄薄的嘴唇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
“我只是担心啊……”王若离其实也想找人哭闹一下,可是她的自尊不允许。
“你放心好了,在没找到你之前,皇上不会对你姐姐和父亲做什么的。”太子站起来,长身玉立,一手拎篮子,一手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动作看着粗鲁,但其实温柔异常。“哭得和花猫似的。”沈蕴的话语柔软异常。
“你才是花猫。”王若离隔着还未消散的水雾瞪了他一眼,用力用袖子擦着脸。
“行了行了。”沈蕴一脸无奈地制止她的动作,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沿着她脸上泪水的痕迹慢慢擦拭。“脸都擦红了。”
如此近的距离,连对方的睫毛都能数清的距离。王若离能够感觉她的脸开始发红发烫,在沈蕴还没来得及发现她异样的时候,急忙挣月兑。“嗯……都那么迟了啊,该吃午饭了!”抬头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刺眼的太阳,也不管他露出怎么古怪的表情,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让她心跳不断加速的场景。
一直到彻底将沈蕴甩在身后,王若离才停下脚步。该死了,跑得太快了……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呼吸。待呼吸平缓了,她沿着小路摘着花。我真的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吗?她第一次认真地反思这个问题,我也不想的啊,可是我的心之所在是一个空洞,一个无论拿什么都无法填满的空洞。父亲、蔚抹云、姐姐……她一个都不想失去,她想她明白为什么她最近这么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王若离的眼泪再次湿润眼底,如果真是能够好好地,她一定不再做他们失望的事,她会乖乖的……只要他们能够好好地。
吃午饭的时候,王若离还因为她偷哭的事被太子发现而有些无法面对。
“做下来吃吧。”太子看起来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嗯。”王若离为自己的小心眼而有些讪讪。
太子轻声道,用茶盖拨动杯子里的茶叶。经过刚刚的事,王若离重新审视着对方,即便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也无法遮掩他身上一个帝国太子应有的骄傲与风采。
王若离垂下眼睛,觉得两个人之间的相隔的距离再次被拉开。
“你确定你还要进宫吗?”
“如果就我自己来说我不想去了。”她笑着回答。‘我很喜欢这里,这里能让我安宁,可我又不敢在这里久留,多呆上一秒,我害怕我就此会沦陷在一刻钟的宁静中。’正如他所说的。越是让人容易沦陷的事物越是让人想要逃离。像是曾经读过的文章,诗人在惊讶着迷于趵突泉美丽却选择转身离去。当时并不明白,可如今她想她能够明白了。
晚间她们很愉快地度过了,一点也没有之前的箭弩拔张。太子悠闲地躺在靠椅上看着书,旁边的红泥小灶烧着热水,王若离蹲在一边烤着地瓜,拿手中的树枝时不时地翻动。而他有的时候会放下手中的书,带着绷不住地笑意,勾着嘴角看她。那个时候,王若离真的忘记了和沈蕴之间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