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怪异事 炳叔

作者 : 三重谷陵

柄叔是我公公的堂叔。为了同根的缘故,不区分远近,所以我公公叫他柄叔。

柄叔是个好人,娶了山下的李氏为妻,生了方阳、方月、方星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都乖顺的。三子渐渐长大,显出一家子兴旺相。

不过李氏阳寿福份浅,在方阳相面定亲的那一天多喝了一大碗酒,笑笑地咳嗷,笑笑地去睡,一睡竟然睡过去了,不起来了。

那时柄叔两口血气都还旺,所以没有为自己准备棺材,如今李氏乍然摆手,只得临打急敲,草草率率用半干的木料赶出了一副棺材来。

李氏短命,尸重,棺材半湿,显重打滑,碰巧天又下毛毛细雨,八仙抬棺起肩,上陡岭时吃重,斜杠,棺材在杠上往低滑,众人心慌去扯绳子,却把个棺材漏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这天晚上,柄叔入了梦。李氏哭泣着来了,喋喋不休道:我命好苦啊,死了还跌断了筋骨,以后做了鬼,也是一个驼背鬼了。

李氏哭哭啼啼地走后,阎王爷又来了,凶道:你好不晓事体,我本以为来了个齐整的好鬼,还派差遣用,真有你的,却把她跌成了驼背,你等着,恼怒了我,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柄叔醒来,生生记住了阎王爷的话,心是咯噔了一阵又咯噔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对方阳说,罢了罢了,阎王是不会放过我,为我准备一副棺材吧。

方阳和方月选好了杉树,砍倒了,晒了一个月的秋阳,抬回来量好裁好锯好,又晒了一个月的秋阳,冬天来了,请了木匠,打了一天半,棺材成了,抬上了楼,放在楼角上。

柄叔见有了棺材,又想怕阎王爷也是枉然,索xing放下心来。ri去夜来,倒象往常的柄叔,见人笑笑的,叼一根旱斗烟,串串门,同人拉拉家常。眼见着大儿子的婚期近了,柄叔便既当爹又当娘张罗,一切都停当了。到了摆酒的前一天,他派方月扛根杉树下山换半担面,派方星挑几张兽皮去换衣物,自己挑一担木炭下山去换一些猪肉猪什,抬脚几步,想到要风光些,沉凝了老半天,还是开口让不宜这天出门的方阳扛上几段树,树上绑上几块枫树砧板,同他一道下山去换几只猪蹄花。

方阳说,爸爸,我不去吧,蹄花是体面,但是我不宜出门的。

柄叔说,是我的错,要是你妈还在就好了,她不会手忙脚乱的。

方阳说,我昨夜里梦见我妈了,她啥也不说,只泪眼涟涟地望着我。

柄叔说,她高兴呢,去吧,女家看得起我们,不敢怠慢人家的,有我呢,不怕邪。

方阳还是动了脚,父子俩上了道,走了约莫十五里,到了土地庙,方阳说,爸,我今儿个有些不对劲得很,想睡,歇歇脚吧。

柄叔可怜地回头望望,自个儿先下了肩,过来帮方阳。方阳下肩后卧地,歪了歪头,竟真的睡去了。大约一袋烟工夫,柄叔叫他,不动,推他,不动,使劲摇,方阳才醒了。

柄叔开口,快起身吧,再晚了,赶不回来的。方阳没理他的茬,自顾自地说,爸,我刚才又梦见妈了,她还是那样哭,不久却走了,可转眼又来了个鬼,好大的鬼,挺威严的,他刚要开口说话,你却在摇我,我想醒来,便攒足了劲,可一回头,却见那鬼在笑,笑得冷冷的。

柄叔听了心下咯噔一下,抓住方阳说,走,我们回去,空手回去,这些东西我们不要了。

方阳倒笑了,路都走了大半了,走吧,不打紧的。

父子俩重新起了肩,柄叔走了一段,侧耳听听,后面没有脚步声,心惊着回头,儿子还站在庙头,笑笑的,大了声音,说,爸,我这就来,我是看了一眼土地庙里的菩萨,它不象往常,眼睛闭着呢。

你放下,别迈脚,我就来。柄叔大叫着抛了担子飞冲上来。但方阳还是迈了脚,走了几步,眼望着爸爸那对滚落的箩筐,脚踏在一个松动了多时的石板上,倒下了,没滚,砧板砸了他的头,后来又结实地压在了他胸上。

柄叔没办成喜事,只得办丧事。他扯出了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让方阳睡下了。

柄叔让方月和方星上山砍杉树,为自己准备另一副棺材。棺材放到了楼角的那天晚上,李氏托梦来了,当家的,快把杉树拆了吧。柄叔问为啥。李氏说,别问了,拆了吧,求求你了。过了一会儿方阳也来了,爸,把棺材拆了吧,那不是你睡的,再做一副吧。不待柄叔开口,方阳便飘高了,渺渺茫茫,不见了。

柄叔醒了,听见鸡叫了,便自言自语,原来天快要亮了,鬼见不得阳,要去的,明儿个吧,问他们个清楚。

柄叔等着做梦,夜一个一个过去,已经两个月了,柄叔也没有梦见他们,心里纳闷,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自己把棺材拆了。不过他还了咬了咬牙:不待问了,明儿个就拆了吧,违背不得的。

柄叔和方星将棺材放下楼来,挪到了户外,等方月回来吃早饭,早饭过后就动手。方月回来了,不过是几个人抬着回来的,他给七步蛇咬了,却走了三七二十一步,才倒地死去的。柄叔拥抱着方月,向天大叫:天啦,这棺材不给我睡,难道是要给他么?

方月还是睡了那副棺材。

柄叔和方星上山砍杉树,在这年冬天请来了木匠,新棺材又打成了。还是放在那个旧楼角。

这晚柄叔喝了点酒,准备做梦,想晓得这副棺材的结局,不过,他这晚什么也没梦到,第二天早上他上了楼,令他魂飞槐散的是,那副棺材象是长了脚,自己走到了楼中间来了。柄叔虽然觉得蹊跷,但不便声张,一个人又把它拉扯到角落里去了。柄叔这天晚上没睡,竖着耳朵听着楼上,没动静,早上上楼去看,棺材好端端地在楼角。

柄叔竖了十几天的耳朵,但没任何动静,于是柄叔怀疑起自己来了,他越想越觉得那天早上是一个梦,后来着实认定那是一个梦了,于是下决心不去理会,安心睡觉了。可几天后他偶然上一次楼,这一次又让他吃惊不小,那棺材竟然又到了楼中间。他将棺材重新挪到了楼角,用绳索捆绑了个牢,再竖着耳朵十多个晚上,可啥事也没发生过。柄叔心是放下了,可这么多事故,这么多煎熬,还有蹊跷,他一时间老迈了。不过柄叔不但不悲哀,体察到自己的变化,心倒是轻松了。

这副棺材是我的了,我的了。他这么对我公公的爸爸说。乘着酒兴,硬要拉我公公的爸爸上楼去看他的千年屋。

我公公的爸爸说,别去了,你爬不动了。

柄叔笑笑,说,你拉我扶我一下,我就上去了。我公公的爸爸没奈何,让他先上,扶他推他,他上去了,不久传下来大叫声:我的天啊,我的老天,它又动了,自己还解开了绳索。

柄叔的棺材会走动的事一时间传得神乎其神,沸沸扬扬,倒是我公公的伯伯说了,走动就走动吧,上天有意,奈何不得,没准是好事,毕竟没灾没难的,天佑呢!

柄叔解了心结,加上上不了楼,就由它去了。

斗转星移,方星迎亲了。洞房那天,新娘赵氏说:楼上那东西太怕人了,会走动。

方星说,莫怕莫怕,让它去,我晓得。

赵氏惊诧地问,你晓得啥,快告诉我。

方星不说,赵氏缠着他。

方星还是不说。

赵氏吵闹,声音大,引来了柄叔。柄叔轻脚来到了洞房窗下,预备他们打起来劝架。

方星拗不过赵氏,说了。

我爸棺材做好的那晚,我妈妈和我两个哥哥托梦给我说,要是我不想睡那棺材,让我爸爸睡,就要半月移动一次棺材,今儿个又是ri子了。起氏听了,原来是这样,怪吓人的,今夜里你别去了,耽搁一天不打紧的。方星说,要去的,我爸已做了三副棺材了,我不想让这副我睡进去。

柄叔听了,不自觉地长嘘了一声,落落然踱回了床上,心里总算是落了块石头。

他竖耳听着,楼上没动静。不成的,这样不成的。柄叔心下说,要去动的,要去动的,我那时就是没拆棺材,害了方月。三更天了,楼上还没动静,柄叔想一定是儿媳妇留住了方星,看来得自己去了。

柄叔起了床,怕惊动新人,没点灯,模黑爬了楼梯,他费了很大力气,老天又保佑,他上了楼,歇了好几口气,去扯棺材,可没动,再扯,依然不动。老了,老了,该睡进去了,但先得挪动它。柄叔想。他终于模索到了一根棍子,一杵实,肩一扛,结实的棺材动了,再使劲却是不动了。毕竟是移动了,少是少了点,毕竟动了。柄叔安慰着自己。他安放好了棍子,模到了楼梯,下了一步,头有点晕,他歇了歇,好了些。得赶快下去。柄叔对自己说。他快步下去,急了些,一脚打滑,下脚又没踏实,手一松,象一根老朽木头滚落下来了。

柄叔第二天还醒过来一次,对我公公的伯伯说,我动了它,动了它,星儿没空,是我动的,我能睡那棺材了,星儿往后的ri子还长着呢。

柄叔在第二天睡进了那棺材,第五天被人抬着埋到了山上。但在埋他的前一天,柄叔托梦给我公公的伯伯说,把墓挖大些,泥土莫踏得太实了。

人们把他的墓穴挖得比往常大了半个头,泥土也是松松垮垮的。上土的那天,方星去捉墓上的米,却发现墓冢驼峰移动了。他找了我公公的爸爸,公公的爸爸去找哥哥,他哥哥一拍脑袋,“噢”了一声,说,该死,忘了,昨夜柄哥托梦给我说,移动了棺材,莫惊吓啊,不移,星儿有灾啊。

如同以往一样,墓冢驼峰每半月移动一次,人们由惊吓到习以为常,直到方星老死躺进了自己的棺材,才止住了,长出树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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