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仙居以茶技与其不外传的果合糕点闻名长安,店内装潢雅致素洁,是城中不少文人雅士常驻之地。眼下千灯夜会,长安城内各户人家纷纷出动,楼中的生意更比平常火热。
进门的时候,四九与留仙居里的茶厮交谈几句,我们便被引到了二楼靠窗的雅座。
下车的时候我戴上芝芝为我准备的头纱,怕被他人认出来。我笑她杞人忧天,更觉得如若我换做男装,便不用多此一举。
托四九的福,我们才得了这千金难求的靠窗雅座。虽然事后才知四九打的是阿弟四殿下的名号,但我还是由衷觉得他难得办成了一件正事。
茶厮端来几盘精致的茶点瓜子,我带着面纱嗑起瓜子甚是艰难,正当我无比惆怅地看着四九芝芝二人吃的一派欢乐的时候,楼下忽起的争执引起了我的注意。
透过窗户,就在留仙居正门口处,两个男子同一名良家妇女正在纠缠,虽听不清楚说着什么,但照这样的局势,多半是调戏与见义勇为的戏码。
我探了探头,只见一穿着滚金狐裘作风流形状的男子,一手拉着良家妇女,一手拽着名呆头呆脑的少年,引来不少人的围观。
那良家妇女不停在他手中扭来扭去,似是挣月兑。说是良家妇女似也有些不妥,那女子应是异域人士,远远望去,长的颇具风情,一头褐色及腰卷发披散开来,大冷天里穿着件露肩百花短袄并绞花弹墨裤,凝脂般的肌肤**在寒冷天气里,一对锁骨清晰可见,被人调戏倒也情有可原。
那一身狐裘的男子我自然认得,逍遥侯府上的公子裴少翊是也。
逍遥侯实在不枉这御赐的名号,膝下共一十三个公子,这裴少翊便是他老来得子、生下的最小一个。此人生得潇洒倜傥,一双桃花眼惹了不少鸳鸯债,在长安城中风流是出了名的,乃纨绔中的翘楚。他早年对兰绍公主生出过一段百转千回的爱慕,如今成了宫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四九一面吃着宫里不曾见过的稀奇点心,一面犹豫道:“芝芝,我是不是眼花,十三少手中抓着的人,该不会是星奴吧?”
我掀开碍事的面纱一看,果不其然,原来这两人撞在了一处,吓得我心跳加速,赶忙跑了下楼。倒不是担心星奴会被欺负,我只怕一会儿激怒了星奴,可怜十三少会被他活生生地撕了。
我赶下去的时候裴十三正死死拽着星奴,对另一只手上的姑娘笑得一脸轻狂,周围人看着热闹,知道他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作派,也不敢言语什么。
“快点住手!”我这平地一声让众人立刻尖起了耳朵,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星奴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原本无意识的眼睛里迸发出欣喜,他开始挣月兑裴十三往我这边奔来。
星奴力大无穷,裴十三哪是他的对手,纤弱的身板跟着他的挣月兑不停地七扭八歪,样子颇为滑稽。四周众人忍不住爆发出阵阵笑声,一旁的异域女子也不知是不是被羞的,连忙单手捂上了脸。
眼瞅这样下去只会招来更多人,惊动附近巡逻维持秩序的官兵就麻烦了。没有办法,我几步上前搭在了裴十三的肩膀,才说了声“嘿!”便被一掌推开。
“他女乃女乃的,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丫头!”
我正准备骂他不识好歹,只见星奴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裴十三,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表情,喉咙中发出了类似于兽类的呜咽。
裴十三这个倒霉催的家伙,眼见似乎惹怒了手中拽着的痴痴笨笨的星奴,即将大难临头,吓得吞了两口口水,却还是没有松手。
我又无奈上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近了裴十三,伸手抚了抚星奴的脑袋,使得他稍稍安定了些。然后围观者看着我靠近十三,十三俊俏的脸上突然泛起诡异的红晕;我又对十三说了些什么,十三脸又黑了,瞪着一双桃花眼;最后我递给十三一件东西,十三脸立马白了,登时摇着扇子掩面而去。
四周围观的人心下叹服,变脸如同翻书,裴家十三少真乃奇人也!
围观者纷纷议论起我来,我拉着星奴站在人群中心颇有些难为情。正欲离开,我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被调戏的异域女子,她依然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离的近了才发现她身形高大挺拔,比我整整高出了一个头。
如此体格竟也遭人欺负,我有些好笑,开口:“那恶少都跑了,你还不快走?”
见她一脸迷茫,我复而又道:“不知我说的话姑娘有没有听懂,还是被吓着了?”看了眼我身侧一脸温驯的星奴,“我家星奴若也伤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见怪。这是一点心意,就当作赔礼,姑娘受惊了。”
我将掏出的夜明珠放在了她手中,珠子碧莹莹的光芒照着她姣好的面容,美不胜收。
众人纷纷看得痴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怕会暴露身份,带着星奴准备开溜,不料那姑娘一把拉住我,一双碧蓝色的眼瞳笑盈盈地望着我,如同高远的天空。
她摊开我的手掌,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在我掌心游走,触感微凉,一笔一划认真地书写。
国,色,天,香。
我蓦然抬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隔着面纱,她看不清我的表情,见我沉默,抬头对我笑得灿烂,灯火阑珊中,一脸无邪。
待我回过神来,她已不见了踪影,四周人纷纷作鸟兽散。
我拉着星奴去找芝芝四九,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异域女子指尖的温度,想着她碧蓝的双眸,却绞尽脑汁不知她写下的四个字是什么哑谜。
芝芝吓得一手冷汗,她刚要开始念叨,我立马捂住了双耳,也就在我松开手没一会儿的功夫,星奴又跑得没了踪影。
我奇怪星奴今日的举动,无奈只得四下寻找。
“奇怪,方才我明明看到他是往这个方向跑的!”四九倒在一旁的台阶上摊手,芝芝喘着粗气一脸埋怨地盯着他。
我稳了稳气息,见这条巷子挂满灯笼,两旁的摊位卖着各色新奇的物什,三三两两的游人经过,一派祥和。
附近的摊位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位大伯吆喝着贩卖架子上的各色古怪的桧木面具:狰狞的青面獠牙、面容可怖的黑白无常、白面红嘴的女圭女圭……
四九不解问我:“这些面具看着如此渗人,哪有人敢买啊?”
芝芝没好气地捅了他几下,那老伯听了也没在意,笑嘻嘻地招呼我们过去,样子就像个招财……老童子。
我们一面挑着面具,一面听他吹嘘,他挑出一张画着獠牙夜叉的面具递到我手上。
“这越是长的丑的面具,越能保平安。这不,刚刚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公子就买了个姑娘手中的夜叉,那公子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出手可叫一个阔绰!您看,二话不说就给了老儿我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说着,就显摆似的拿出了那颗珠子,成色均匀,光泽温润,是宫中才有的上等佳品。
我和四九芝芝面面相觑,交换了各自眼神,心中肯定了老伯口中那个黑色衣服凶巴巴的不懂开口砍价的二百五,大抵就是跑丢的星奴。
我又挑了两张面具,正欲让四九结账时,余光瞄到了不远处一抹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匿入另一侧的巷子口,四目交接的瞬间我看清了他面上戴的獠牙夜叉。
我一个激灵,丢下手中的面具就往那边的巷子口追去,留后的芝芝与四九不停地大呼小叫。
当我在巷口停下脚步的时候,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墙头无数盏烛灯随着轻风微微摇曳,布满青痕的路面上光影斑驳。抬头是一轮琥珀新月,孤独地挂在天幕上。
“星奴?”我试着唤了一声,空荡的巷子里无人应答,烛灯轻飘飘地荡漾。这是一条死胡同,星奴不可能跑远,莫非是我眼花?
正当我抬脚准备再往前走两步的时候,不知从何处突起一阵大风,呼啸而过,来得甚是诡异。
四周照明的烛灯霎时悉数熄灭,我眼前一黑,不知所措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似有重物落地,发出一声闷响,端端砸在了我的脚边。
我吓得连连后退两步,黑暗中借着昏黄的月光看清了地上砸下来的是什么,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大呼糟糕。
砸在地上的,正是身穿黑衣带着面具凶巴巴的星奴。
我走近瞧了瞧,一片黑暗中,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是摔晕了过去。我嗅到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不管是星奴自己带的伤还是沾的他人的血,都让我眼皮突突直跳。
平稳了一下心神,我几步走近了他,蹲在他的身侧,伸手在他身上到处模索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伤,只是身体硬梆梆的极为冰凉,像是死人一般。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一手抚上他戴着的面具,试图探探他还有没有气息,却没想到手还没有放在他面颊上,反被他一手腾地抓起。
抓住我手的掌心略厚,粗糙的质感摩挲着我的肌肤,滚烫的温度包裹着我的手掌,十分有力,我无法挣月兑。
原来是虚惊一场。
我另一只手又搭上了他的面具,皱眉道:“星奴,你又与我开玩笑!”,见他还不松手,我气急,佯装怒道:“再不放手明日便不给你吃饭!”
说罢,只听他从面具后发出低沉的笑声,靠着他身侧的我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振动。
我觉得莫名奇妙,手中动作一滞。身后突然传来四九的呼唤:“公……小姐!”
我一回头,眼皮又突地大跳了两下,四九芝芝连同星奴三人疾步向我走来,“公……啊,小姐,星奴我们找到了,你……在个黑漆漆的地方……干什么?”
顺着四九的话语,我一脸匪夷所思地看了看躲在芝芝身后的星奴,头上还挂着夜叉面具,畏畏缩缩不知在害怕什么。
转过头来,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黑衣面具男子,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攥着,生出了细密的汗。
鬼使神差地,我一手轻轻掀开了他戴着的狰狞面具,幽暗的月光照在他俊朗的脸上,半阖的双眼漆黑如子夜。
他看着我,抿起的嘴角微微上扬,松开紧握我的手掌,伸手掀开了我头上的面纱。
我的心跳蓦地漏掉几拍,像是坠入浩瀚深渊。他眼角的笑意更深,微微开口,声音嘶哑而低沉:“小姐,在下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