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正是破晓时分。
宇文祁夜就坐在我身旁,极为安静。我睁开眼睛,准备叫醒他,却发现怎么也摇不醒他。
“喂!宇文祁夜!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他背靠着岩壁,一张脸苍白。我怎么摇也喊不醒他,一手探上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我顿时心惊肉跳,无助与惊慌失措瞬间向我袭来。
“阿……阿……”
感受到我摇晃时的震动,他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模糊的字眼,我听不清楚。
翻过他的身子,我被吓得愣了许久。我不知他是如何硬撑着与我说了那么些话,又是如何让我没有察觉出他其实伤得十分严重:
背上那道刀伤已经裂开,潺潺地冒着血水。他肩头还中了一枚短箭,在与我同时跌落山坡的过程中,那支短箭已经深深钉入了他的皮肉之中,淤血凝着在短箭附近,轻轻一动,他昏迷的表情上便会添上几分痛苦的狰狞。
“阿……阿……”他呻-吟的声音十分微弱,我当他痛苦,鼻中一酸,跑出了山洞。
天光初现,环顾四周,没有什么动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山林中的树木恢复了它们本来的样子,没有了子夜狂风时分的可怖。
一咬牙,我回到了洞中,吃力地将他背在了身上,艰难地往外走去。
他的身体滚烫,似是火焰在我后背灼烧。他身材挺拔健硕,背着他的我如同被一座山压着,摇摇欲坠。每吃力地走几步,我都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我背着他感觉走了很久,回头才发现离来时只多行了几步。归路仿佛看不见方向。
“小……小黑……”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十分微弱,“你在干什么……”
我死咬着牙,背着他往前挪动:“长,长生还没来……呆在那里你会支撑不住……我,我背你先往寺里去……”
我微微低头看着地上,映出我背起他的身影。一高一矮两抹影子错落重合,我一发力,又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公主!”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我连忙抬头,只见一名戴着帽子的黑衣男子向我走来,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走近一看,竟不是长生,我狐疑地问他:“你是谁?”
见我防备,他一愣,尔后笑道:“我是宇文将军府上的家臣,见将军一夜未归,便出来寻找。公主,还是将将军交给我吧。”
背上的宇文祁夜又昏迷了过去,我看了他几眼,将信将疑地说:“你去前面开路,我背着他就好。”
他微微一怔,尔后俯首:“是!”
他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一路行得缓慢。沉重的步伐踩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黑衣男子不时回过头看,估计是他见我堂堂公主居然背着他家将军,于心不忍,面上的表情颇为复杂。
我见他无聊,停下来试着和他聊天:“你在宇文府上呆了几年了?”
“回公主,末将追随将军三年。”
我微微颔首,盯着他的帽子看了好一会儿,旋即笑言:“你们将军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你是看到国色天香楼外的记号才找来的吧?”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回公主,正是。”
我没有回答,低着头默默走路。
他走了过来:“公主,还是让我来背将军罢。”
我一个激灵,下意识去躲。正值此时,背后又传来一阵呼喊:“公主!”
我听到叫喊,没有回头,身旁的男子一愣,手向怀中掏去。
我眼疾手快地朝着男子后方喊了一声:“将军!”他猛然回头,我趁其不备,将祁夜放在地上,三步并为两步迅速上前,从背后一手扼住了黑衣男人的喉咙。
“不许动!”我手上发力,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远处长生携着一队金吾卫匆匆赶来,看着我挟持着黑衣男子,先是一怔,尔后惊恐万状:“公主,小心背后!”
“倏--”林中霎时间齐齐飞出无数暗箭。我立马松手,与他双双扑倒在地,一枚银箭从我脸颊擦过,带过我的目光。
千钧一发之际,我余光发现祁夜还躺在箭雨之中。情急之下我想也没想,一个翻身护在了他身上。
长生带着金吾卫迅速赶来,众人脸上表情皆是极为慌乱焦急。宇文祁夜毫发无伤地躺在我的身下,我看着金吾卫们面部惊恐的表情,心中突然很是疑惑。
我后背一凉,下意识地回头,惊愕地发现一道潋滟寒光的剑影正向我刺来!
我被剑光惊得闭上了双眼,下意识攥紧祁夜的衣衫。背上传来一阵剧痛,那人一用力,我听见了自己骨骼与刀器相撞发出的嗡鸣。
我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血光。
刀光剑影的厮杀中,我看着他沉睡的脸,眼前一黑,意识轻飘飘地游离在了躯体之外……
……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如同跌入了洪荒天地,飘浮于无尽的虚空当中。
四周一片混沌,恍若鸿蒙初辟,二仪始判。
我尝试着动一动自己的身躯,却像是被无数蛛网缠住,动弹不得。
我张开嘴巴,感到喉咙中涌上一股腥甜,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滴嗒——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水滴的声音,透过耳畔直抵入心。
我的整个灵台瞬间陷入了一团浑噩之中。
“你来了……”
女子沧桑的声音从虚无的四面八方传来,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你是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里传来,满是疑惑。
“我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是谁?”
滴嗒——
又一滴水滴坠落,滴入了我的眼中,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的眼前浮现出模糊的影像,陌生而又熟悉的。璇玑塔传来沉沉的钟声,在我耳边回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森冷肃穆的灵堂,萦绕着檀香朴质的味道,缕缕青烟在夜色里舒展。烟雾缭绕中,一位身着缟素的小女孩端坐在钵罗莲华灵堂前,不知跪了多久,脊背却依然挺直。
我听见她张着嘴念念有词,明明应该是很微弱的声响,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母后,月儿的《千岁文》已经会背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眼月儿好不好?”
我迷蒙的双眼不经意地扫到了墙上的画像,装裱于红楠木漆金的木匾中,在幽暗中格外明显。
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那画像仿佛长上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苍白的容颜,青丝绛唇。画像上的女子,分明就是自己。
眨眼之间,那名小女孩不见了踪影。我看见自己前方,一抹玄色欣长身影孑然而立。
耳旁传来一阵箫声,低回婉转,如泣如诉,缥缈轻盈。我仿佛在哪儿听过,很是熟悉,但始终喊不出名字。
我正欲上前问一问他有没有看见刚刚那名女孩,他却转过了头来,剑眉星目的少年,手执一柄玉箫,很是好看。
“阿胭,我要走了,听说西凉的月很凄凉。”他说。
我听见他叫我阿胭,可我分明记得芝芝告诉我那是兰绍的乳名,便对他摇了摇,说我不是阿胭。
他无奈地看了看我,说,璇玑塔中那名画像上的女子就叫阿胭,你与她一模一样,你不是阿胭是谁?
我惊愕地望着他,眼前一花,跌入了他的怀中。他笑得很好看,漆黑的眼眸里尽是温柔的笑意。
他说,阿胭,你是故意的。
我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忽然置身于一片烈火之中。
熊熊火光染透半边天际,一如血洗宫阙。
我绝望无比,看着房梁夹带着火焰在我眼前不断坠地,一张画像飘落在我的脚边,瞬间被火苗吞噬。在烈火即将把泛黄的纸张燃尽的时候,我看清了画像上的女子。
我一声惊叫,发疯似的披散着头发跑了出去。
我撞上了一个白衣身影,眼底里全是恐慌:“救我……有人要杀了我!”
我惊慌不已,鼻间萦绕着杜若芬芳。抬起头发现竟然是沉瞻,白衣胜雪,风姿无双。
“那张画……画上的人就是我!”
“什么画?谁要杀你?”
谁要杀我?我大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我死死拉着沉瞻的衣服不肯松手,一阵突起的大风吹起我的长发,火红的衣衫在烈烈狂风之中摇曳。
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缓缓地对沉瞻说:“那张画像就在你的书房,一定是你要杀我,那不如我们一起去死!”
沉瞻闭上了双眼,白衫褴褛,迎风飞扬。
眼前的景物幻化为无数魅影,我与他不停地往下坠落。他抱紧了我,轻轻叹息:“阿胭,你是故意的。”
我身体一震,像是被万箭瞬间穿心而过。我拉住沉瞻,开口欲询问什么,凄厉的风声淹没了我零落的话语。
突然我们停滞在半空中,我与他双双跌倒在了崖壁上临空凸起的一块巨石上。我不慎脚下一滑,向后倒去,沉瞻猛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将我拽住。
“沉瞻……救我……”狂风呼啸而过,我的身后即是万丈深渊。
“救你?”眼前沉瞻的脸忽然转换成了兰绍面目狰狞的模样,凤目上扬,恶狠狠地盯着我:“高息月,你去死!我要你死!”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必须死!”
她双手一推,毫无防备间,我像一只断翅的飞鸟,坠入了无尽深渊……
“你不是阿胭,我才是!”
滴答——
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在我蒙尘的心中,灵台像被一阵清风拂过,如同大梦初醒。
“我是谁……”我喃喃自语,四周都是我的回音。
我稍稍偏头,发现混沌之间风云瞬息万变,须臾之间,自己正躺在一片苍茫的星河之中,身边繁星漫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天上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我周身。雪越下越大,快要将我整个身躯掩埋。我的长发被寒风吹起,凌乱在无穷的黑暗里。大雪之中传来阵阵箫声,清越回响,流花飞雪。
我的头顶,挂着一轮琥珀残月。星辰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一道光芒划破了漆黑的天空。
“你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手上握着大周的未来……回去吧,不要再来了,你命定的良人,他回来了……”
箫声戛然而止,一片冰雪落在了我的眼角,刹那间融化成一颗水珠。水珠沿着我的脸颊滑落,我看着苍穹之上一颗颗陨落的流星,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