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当当的锣声响起,旗帜再次飘扬,这一次演练就算结束了——
“大帅练的好兵。”
“好阵法,好车兵。”
“有大帅领我车营,是我等的幸事。”
在俞大猷身边,是一群穿着一品武官袍服的武将们,尽管演武场上人人穿战袄和棉甲,这些将领却全部是穿着漂亮的丝制袍服,大半绣着一品的狮子补,还有几个居然也是穿着麒麟补服……这就说明是有一品勋阶将军号加都督衔头的大将了。
京营诸将,果然有深厚背景的太多了。
众将奉承,俞大猷也是坦然受之,与众将好一通敷衍之后,这才宣布演练结束,各军回营去休。
等回到签押房中,当着惟功的面,老头儿喝了一碗上等的老山参熬的参茶……这还是惟功为了谢授艺之德特别送的,这东西,一根就值好几倍重的黄金,一般还不一定买的到,巨宅大府都不一定有多少,俞大猷也算很承他的情了,喝完参茶,俞大猷往椅上一靠,眉眼之间,显露出深刻的疲惫之色。
“老夫最多熬到皇上大婚亲政,大阅之后,准定要离开的了。”看着惟功,俞大猷苦笑道:“这活计,不容易干啊!”
“俞帅,你已经集结了不少兵马了。”惟功道:“适才场中演示阵战,我看是按千人一小阵,最少有十五小阵,当有万五千人了?”
他话里的疑问是明显的,俞大猷自从提督车营之后,已经上报朝廷集结了六万兵马恢复训练,举朝上下为之一振。
六万兵虽然不多,但如果全部是选锋精锐的话,再经过三十年沙场老帅几年一教,好歹就是一支可用的兵马,不至于京城里头一支象样的军兵也找不到出来,加上皇城禁军,四卫勇营,京营凑个十万大军还是够的,就不能说是强干弱枝如宋人禁军那样居中驭外,最少也能使四方宵小有所震慑,城中军兵文武官员的心思,也会为之一变。
“哪儿有六万?上哪儿找六万兵去?”
俞大猷脸上的苦色越发明显了,老脸上神色说不清道不明的,看着惟功,他缓缓道:“老夫上任时,诸将允诺,在各营中挑选六万选锋是足够的,帐册上的兵员都给老夫送来了,全是二十到三十的军兵,各家侯爷,伯爷,都打过招呼,老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吧,就照六万上报,原说是最少有一半实额,上下好交待,这下好,拢共就万五千人!”
“此事责任可都在俞帅你身上了!”
“不妨,这事情是大家团起手在做,还有各家公爷,除非是张江陵一意要严查,不然谁也动不得这个手。就连兵部和户部的官儿也有份分肥,文武勋贵联手,张元辅也被瞒着,也不会因为这一点钱粮之事再和大家翻脸。这些官儿,心里明白着呢。”
惟功闻言只有默然,这几年来,张居正秉国之后,清丈是头等大事,也是最难办的事,涉及到勋贵武臣文官士绅生员所有得利的阶层,现在正雷厉风行的在各地施行,阻力是不一般的小,张居正的精力,最少六成以上用在清丈一事上。丈田,征收不合理的优免银子,清理驿传,整理刑狱,还得和皇宫中的势力打交道,和各地督抚说明政策,同时也保持良好关系,还得和边帅保持紧密联系,不使边境出现大的波折和战乱,整个国家,都在这个人的强力手腕下良好运作着,张居正在京营之事上,是绝不可能投入太多精力了,就算是被宵小之辈利用重整京营一事瓜分钱粮,元辅大人也只能忍了。最少在大局未定之前,张居正是不会再自乱阵脚了。
“希望清丈之事早成吧。”
惟功也只能叹息了。
以张居正之能,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尚且要为难成这般模样,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粮,又得被这一群龌龊官员和勋贵们瓜分中饱,想想也真是气沮的很。
只能是清丈之事早成,张居正腾出手来,才能真正解决国防的困境。但以惟功的历史知识来看,明朝这一短暂的中兴确实是解决了财政难题,张居正积攒的家底支撑了万历的挥霍和赫赫有名的三大征,但在万历中后期开始,财政又入不敷出,到八旗举兵反明时,为了解决辽东军费,明廷已经不得不加征辽饷来应付开支了。
张居正没有解决军事问题,看来是时间和经济,当然可能也是在军事上的认知度不够所造成的吧……
当然也是和京营内部的势力太强悍有关,这一次京营报六万选锋操练,上下一心,一点漏洞没有,到兵部户部和内阁都是一路顺风,没有人刁难,这六万人除了自己本身的钱粮外,还额外发给操练加饷,六万人一年最少得一百二十万石以上的粮食,还得有三十万左右的白银恩赏,加上器械,衣服,鞋子等开支,还得有马料,豆料银等等,朝廷一年最少填上去过百万的开支,结果实际人员还不足一半,三分之二的支出被这么一大票人给直接瓜分掉了。
“老夫按例该有一成!”
俞大猷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这一成,最少也得五万到十万两白银,在银价尚未跌落的万历初年,这是一笔吓死人的财富。
不过对惟功来说,这就是一笔小钱了。当下笑了一笑,道:“俞帅就收了罢,你不拿,别人仍然拿去分了,还得说你是傻子。”
俞大猷呵呵一笑,答道:“老夫就是这般傻子,都傻了一辈子了,临老还要变聪明?”
惟功默然无语,看着眼前这个须眉皆白,貌不惊人的老人,心中肃然起敬。
有一些人,就是始终有着人性的光辉,时刻都能拿自身的光彩来照亮一切!
“而且老夫也不算真傻,你想,这么多钱粮这么多人分,万一出了漏子,谁是最大的责任人?老夫不拿银子,他们不好朝老夫身上推,只得找别的替罪羊,老夫若收了,他们怕是做梦也笑醒了。”
“俞帅你以前也不收银子,是不是都是怕被人陷害啊……”
“小子你讨打是吧?”
一老一小,先是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接着都是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一时笑毕,却又唯有低低回头,轻声叹息。
无论如何,现在所说的事情,真不是一件好笑的事。
“老夫这车战,是轻兵和骑兵为辅,对付那些轻骑犯边的骚鞑子很有效应。如果敌军也阵而后战,效果倒是不一定好。所以你看看便罢了。”
刚刚的车战虽然花哨,但俞大猷自己倒没有什么可骄傲的,毕竟这种独轮车战术是欺负那些连皮甲都配不起的蒙古鞑子,对付强敌的话,效果就不知道如何了。而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战术了,一直没有改进过,俞大猷并不打算叫惟功认真学习这种战法。
“那么现在这样苦练,是为了明年大阅吧?”
“是的,正是为此。”
万历明年上半年就会大婚,大婚意味着亲政,最少在表面上皇帝是会亲政了。然后为了亲政之事,还会有一系列的举措,天子大阅京营诸卫兵马,肯定也算是一种收回皇权的最佳象征了。
就算没有几十万人规模的大阅,十万八万人总得有,天子大阅,这在大明也是有传统的,当然规模是越来越小,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了。
如果不是万历亲政这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和借口,文官们是不是能同意天子这么接近武夫们,还真是两说的事情。
两人谈谈说说,不论是京营诸事,还是训练兵马之事,都是谈的十分入港。
虽是年纪有一甲子的差距,但谈及武学和兵事,却是有说不出的亲近感,这种感觉,只有到了武学上的一定层次,在兵学上也有极深的造诣,才会这般融洽贯通。
正说的热闹,有个亲兵进来禀报道:“大帅,营外有几个和尚,说是少林寺的故交,请大帅拔冗接见他们。中军说大帅在接见军官,叫他们等着,因时间过长,他们又再请见,中军大人叫小的来问大帅,要不要见?”
“少林寺?”俞大猷白眉一挑,笑道:“倒果然是故人来了。”
他和惟功倾谈的太过投入,一般来说一营大帅没有这么多闲空,会有川流不息的人来找他,钱粮兵马训练后勤内务诸事,忙个不停,还得和营外的各方势力打交道,每天都是忙碌不堪,象是和惟功这样一谈就快一个时辰的事,也是十分少见了。
因为和惟功交谈而怠慢了故人,俞大猷心中有些不安,忙吩咐道:“快请他们进来!”
“是,大帅!”
亲兵答应一声,迅即就出去,惟功知道俞大猷要接见故人,自己在场不方便,同时他在这里也久了,又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是起身告辞。
俞大猷也不留他,只道:“你有空来,必是马军那边出了麻烦,若是有什么要老夫帮手的,直管说。虽说老夫帮不上你,但摇旗呐喊,总是办的到的。”
他说完了,便是捋须而笑,眼神中,充满着挚诚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