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马吉星眼中显露出一丝怯色,但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生员单个是没有办法和知县这样的父母官对抗的,但只要聚集起一群人来,就可以对抗知县,甚至更高层的官员也可以,在江南,因为文风昌盛,生员众多,动辄聚集起几百上千人来,彼此声气相连,有无数在朝在地方为官的亲族,地方官绝不敢得罪这样庞大的势力,所以江南的地方官最为难当,在京城,京县知县就差的远了,上头衙门林立,大佬遍地都是,区区京县正堂,真的是小衙门的小土地神一个,在马吉星等人眼里,马自强这个礼部尚书大宗伯这样的靠山在,得罪一个知县算什么?
再者说,今日之事,也是有进无退,若退,清丈完成,多年以来的利益就全完了。
“打死这狗官!”
“欺压良善,揍他!”
“现在吕阁老当家了,他仗着的不过是张阁老的势,不怕他!”
很有默契的,诸生突然退后,十几个生员原本站的开很,隔开了百姓和衙役,刚刚冲上来的几十个丁壮也被挡住了,不能与县里的衙役形成实质的接触。
现在生员们一退,顿时就是几十个差役和几百个丁壮对峙的局面,强弱立判。
见此情形,沈榜也是十分后悔,他应该带着县里壮班的民壮一起出来的,现在被围住,局势立刻恶化了。
“打杀这杀千刀的。”
“说的比唱的好听,不过还是狗官一个。”
“打死他,用石头砸死他。”
民壮们眼神中满是愤怒之色,他们确实十分愤恨,沈榜说的大道理他们不懂,但他们明白若是再丈出田来,失去了荫庇之后,他们又得完粮纳税,又得给官家服役,要么送粮到蓟镇,千里之远,累的半死,人回来得废好久,要么就到县里各衙门做那些营生差事,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被发去协修皇陵,城墙,那可能经年不得还家,更是凄惨。
虽说给人家当佃户也一样要当牛做马,但好歹有个度,佃主是不会将佃户欺压的太过份的,毕竟佃户和田主是四六开,甚至是五五开,太刻薄了,落下坏名声,佃农是可以选择离开的,田地再多,没有人耕种也是白搭,所以无论怎么算,投靠大户人家,投充下来,得到荫庇,这是最佳的办法。
在以前,一个经制衙役带着几十个帮闲下来,大家就吓的屁滚尿流。有了靠山之后,理也不必理这些狗腿子,光是这些变化,就足够叫人对沈榜说的一切恨之入骨了。
至于所谓国家富强或虚弱,在这年头,普通的百姓根本不管这些,所谓的教化,也就是仁,德,孝之类的话,什么国家兴盛衰落与个人的关系,还有民族的概念,在当时人的心里根本是不存在的,哪怕是异族,占了中原便是君上,一样能得到儒臣的忠诚,家国概念又在哪里呢?
士大夫都是如此,想要求一群农夫有家国之念,那是笑话了。
壮丁们涌上前来,开始和衙差随员们推搡起来,四周的妇人们也骂起来了,小孩子们听着大人的话,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向衙役们。
一开始,他们还不敢砸沈榜这个知县,也不敢砸那几个穿吏服的典吏和令吏,这些人是有身份的,百姓们也懂,但一动起手来,几百人的气势上来,也就什么都不怕了,百姓如羊群时,可以任人宰割,但一旦被人带动起来,就会成为一群狼!
“退后,退后!”
“再上来就是造反,你们想抄九族吗?”
衙役们都是吓的面无人色,心里也是恨极了这个二百五的县令,好好的京城不呆,跑到这地方和一群农民宣扬什么国富民强的大道理,现在好了,被人家包了饺子,就算不死也得月兑层皮。
沈榜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他很难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走到一个拿着锄头,面色黝黑,脸上布满皱纹的中年农人面前,目光直视对方,大声道:“我沈榜读书十余年,心中所想的就是为生民做些事情,上任以来,不曾贪过一文钱,不曾欺压过良善,刑名虽然不归宛平县管,但凡有民间争执,本官也是善加调解,兴修水利之事,人不欲为,本官一力担之,上任至今,你们不知道本官是何等人么?如果你要打,就动手罢!”
一番话说的那农人征了征,但很快的,那个农人举起锄头,骂道:“入娘的,舍得一身剐,也要除了你这害人的狗官!”
说着,便是高高举起锄头,往沈榜的脑袋上砸去。
这一瞬间,不仅众衙役和吏员们吓的呆了,连旁观的诸生也是吓的魂飞魄散!
若是真的打死了县官,这是大明朝绝无仅有的事情,杀官就是造反,眼前这些人最少得死十几个,其余的人抄家,流放辽东也是跑不了的,事情到这样的地步,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看着锄头高高举起来,马吉星等人都要发狂了!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间,“嗡”的一声响起,巨大的啸声紧随其后,一支飞羽疾掠而至,重重的钉在了那个农人的胸前!
箭矢是重箭,箭杆长,箭头沉重,是可以射杀士兵的重箭,就算是披着皮甲,棉甲,都能在五十步内一箭射死,何况是一个穿着薄薄冬衣的农夫!
铁箭透体而过,射穿了心脏,鲜血狂飙而出,那个农夫两眼瞪的老大,僵在原地了一会儿,然后颓然倒地,锄头从沈榜身边挥过,所幸没有砸中。
到这时,沈榜身后的衙差才抢步而上,将沈榜这个大老爷牢牢护在中间,这个县大老爷,太拿自己的性命和大家的性命开玩笑了。
“孩他爹,你醒醒,醒醒啊……”
一个妇人和几个半大的孩子跑上前来,先是摇动那个中年农夫,接着就是一起嚎啕大哭起来,他们再没有见识,也是知道自己的亲人已经死了。
马蹄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向身后。
二十余骑从村口处二百步外正疾驰而来,都是高头大马,或红或黑或青或白,颜色鲜艳好看,比起官兵养的那些寻常杂色马,强过百倍。
每个骑士,都是穿着一身锦袍,头上戴着暖帽或大帽,身上背负着弓箭,腰间是刀或宝剑,战马一侧,还有长枪和马槊为主的长兵器。
战马身上,则是绑缚着的鲜血淋漓的野兽,有兽皮,还有切好的肉块。
一看这样的情形,京郊的人们就知道是从城里出来打猎的勋贵。
宛西县治是京城西南,包括城中和城墙郊外,勋贵们也常出来打猎,这附近就有一个伯爵的庄园,夹杂在十几个普通的村落中间,除了勋贵,还有文臣们的庄子,这马家庄就是其中的一个。
“二百步外射的箭!”
庄户之中,不乏射猎的好手,这年头,地方人稀,大明只禁弩和铁甲,百姓也可以自己打造兵器,练习弓术,所以很多人一看就算了出来,刚刚那一箭,是从二百步外射过来的!
二百步!
这个距离,抛射也很难达到,一般顺着风势才勉强可以,但根本毫无杀伤力了,而且因为抛射是在空中借风而落,也根本谈不上准头,只有在军队与军队交战时,才会以仰射和平射交迭之法,交替杀伤行进中的敌人。
这个距离,以势大力沉的一箭射中人胸,直入心脏,透体而出,劲力之大,准头之准,根本叫人难以想象!
“大人,没救了。”
王乐亭跑在最前头,刚刚惟功旁观半天,众侍卫都有点不耐烦,这是一场无聊的文官和生员,农夫之间的政务争执,众人听的十分无聊,但大人听的津津有味,众人只好一起跟着旁听。
到最后,众人才看到大人脸上一副感叹的表情……还夸了一句沈榜是好官,但就是太迂了一些,话音未落,却是看到那农人举锄头的一幕。
惟功没有犹豫,张弓,搭箭,弓弦崩然一响,再过来时,那人已经被射死在地上了。
王乐亭跳下马来,站到那个农夫的身边,打眼一看,已经知道人死透了,他也不怎么在意,长街之夜,通州驿,都已经杀过不少人了,看到死人,毫无感觉。
惟功轻轻一叹,也不好先到那边去,只是从马上下来,对沈榜拱手道:“本官是舍人营坐营官张惟功,沈大人,你今日太孟浪了一些。”
文武殊途,张惟功虽然是三品坐营官,但以文贵武贱的格局来说,也不比沈榜的官职高过太多,只是他适才救了沈榜一命,所以才有指责沈榜的资格。
“惟功大人,我是孟浪了……”
沈榜失魂落魄,还没有从刚刚的打击中恢复出来,他以孔孟之道治县,也是张居正治国之道的忠实赞同者,但刚刚那个农夫的动作,令他伤透了心。而且他看向惟功的眼神也是十分的异样。从自己的角度来说,惟功是救他一命,但以他一向的读书人的立场来说,惟功这样的勋贵子弟,随意出手杀害百姓,按清流书生的看法又是该剪除的豪强,这其中的矛盾之处,简直要将沈榜给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