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确实变了——
从这巷子出来就是发祥坊往日中坊的西北方向的大街,往东南就是庆积坊,往正东是金台坊,站在大街中心,可以看到好几条通衢大道,走在这路上,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了,这且罢了,走在路上,却也是平整的不象话,用脚使劲踩踩,没有记忆中的那些烂泥和积水,有的只是有点踩在青砖地面上的平滑感觉。
“老天爷……”
“真不敢相信。”
“那个舍人营出来的兼职坊正叫人宣讲时,我还只当他吹牛呢……”
“这好天瞧不出来,这雨雪天一试就是试出来了。”
“这路算是真修成啦。”
“也没费多少工料,也没费多大事,真是神仙,真是神仙手段啊。”
道路上头,不管是穿着圆领长袍的秀才一样的读书士子,或是穿着直身五福袍的商人,要么就是普通的百姓,或是穿着鸳鸯战袄的军丁一样的人物,还有一些肯上大街抛头露面的婶子大娘们,当然,更少不了托钵化斋的和尚和那些道士女尼,大街上行行色色各色人等全部都是惊呆了的模样。
一个半月前,舍人营的军爷们才坐镇各处,提调各坊人力,从坊到厢,再到里,再分成什么街,巷,分的十分清楚明白,各坊多少男丁,十五到五十的壮年的男子有多少人,有多少能服力役和应服力役的,都计录在册,那些军人都是腰背挺直,做事精细到了极致,每家每户都是上门询问,然后编造成册,同时还将各家的户牌都是重新整理了一次,整个坊就象是被用梳子梳过一次的头发,纹丝不乱,条理分明。
这只是先声,然后就是工匠住进了搭建好的窝棚,接着就不知从哪里接连不断的送进各种材料来,光是石灰和粘土两样就足有过万石之多。
接着就是立了窑厂,开始烧制,到底是烧什么,这些百姓或是秀才们都不知道,伸头探脑的去看,也是瞧不出什么门道来。
一直到十五六天前,烧制出来的东西加上砂浆调和而成,铺设在大道上成了新道,踩上去是平整硬梆,但能不能长久,能不能防住雨雪,这些大伙儿心里可都是没底。
到了现在,恐怕再也没有人会怀疑半点了。
“也真是奇了。”
一个矮个子士绅使劲踩着脚下的道路,一脸稀奇,道:“他们铺路时也没用砖,就用点泥浆,我还说这是胡闹敷衍朝廷,怎么就硬成这样?”
“以前都是在锅里烧土,夯实,再烧土,夯实,还得用不少碎石,沙砾,费时费工,这一次修路,真是神仙手段,万万也想不到的事。”
人群之中,不乏有内行的,毕竟这一次大工工程,牵动着京城上下的心……除了那些出门必备轿,进出有车的达官显贵和富裕人家之外,谁没有个走路的时候?要说顺字行的马车业务已经开展到城外了,往北或西北是到紫荆关和居庸关,出关后为止,往东则是一路到山海关乃止,往南是到保定,天津,一步步辐射了出去,顺字行的马车,已经从开始的粗陋到现在的精致之极,载人的马车打造的十分精良,还有透明的琉璃车窗,后车轮上是环铁圈制成的减震,坐在上头也不大颠簸了,前车轮有什么制动装置,四马或六马拉的大车转动起来十分的迅捷,以前从京师到通州都得预备来回三天的时间,现在坐顺字行的车也就一天能打个来回,办事的时候还能在顺字行的通州分店寄托代发货物,简直是方便到了极至……就算是这样,百姓们也不能天天没事就坐车,再便宜的车也不如自己的两条腿耗费少,这道路修好了,最高兴的不是贵人们,而是中层到下层的大众们。
徐渭也是呆征住了,他感觉脚下的地面修成这样并不简单,其中应该有不小的门道,但究竟是什么原理,怎么修筑,他也根本想不出来。
普通的读书人不会理会那些奇技yin巧的东西,不论是粗陋的科学理论或是技术类的书籍,儒生们多半不会涉猎,明朝最著名的笑话就是某书生夸起苏东坡的词写的好,结果另外的书生就问这苏某人是否应考,是不是已经中了举人,是哪一科,哪里的籍贯……这虽然有夸大之嫌,不过明朝八股取士之后,只重第一场的经义考试,诗赋和策问考试就是走个过场,只要经义考的好,策问写成屎也能中举,这么一来,书生们就只钻在四书五经里,而且只钻在朱子集注的范围之内,并且用八股的形式来写文章,这样的条条框框之下能出什么人才?知道唐宗宋祖是谁就算是不务正业,更甭提徐渭这样书画双绝,还精通政务军事,又能涉猎诸子百家,还知道一些技术类的书籍的超级人才了。
徐渭是明朝读书人中的异类,但今天的事,就算是徐渭这样的妖人也是想不大明白,不过百姓们的欣喜他还是看在眼里,一时想不明白,心思也是渐渐沉浸到欢喜之中。
久在山阴那样闭塞的小地方,很难有什么值得一笑的经历,今日之事,徐渭笑的也是格外欢欣。
“劳驾,让让,列位,请让个路。”
人们的身后传来吆喝声与马鞭炸响,还有马用力时的喷鼻声,徐渭回头,看到一座小山式的东西疾驰而来,他赶紧让开,道路中间的人也忙不迭的都让了开去。
“这是十六挂大车。”
“顺字行的。”
“要得,最少有七十石。”
“怕还不止呢。”
一时又是人声鼎沸,过来的马车是十六挂的超级大车,马区数量多,悬挂看起来都十分复杂,车身并不高,但很长,车厢上有不少亮闪闪的铜活,一看就是作工特别精细,打造的特别精良的上等好车,车身之上,是堆积如山的粮食包,顺字行的规矩就是一包正好一石多些,大约多出来的正好够运输途中的风干和少许泄漏的损耗,鼠耗也考虑在内,这样一包是一石,粗略看去,这一车上最少有七八十包之多,所以很多人说,怕是不止七十石。
徐渭觉得自己牙都疼了……他是十几岁就游历江南,三十来岁就在幕府效力,然后游历天下,连蒙古草原都深入过,和俺答汗那个三娘子都结成了莫逆之交……他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几十年后的徐霞客游历的地方可能比他多些,但见事之广,阅人之深,徐霞客拍马也追不上徐渭,可就连他,也是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车能拉这么多粮食?
按几十年后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的记录,明朝的十六挂大车最多也可以拉到五十石了,而眼前这大车,徐渭算了一下,大约是拉了九十石左右,就是说,比起普通的十六挂大车,多了一半的载重!
车辆的载重不是胡来的,满负荷的话,加一包粮包可能也承担不了,可眼前的这大车,速度居然还不慢,车夫在前座悠然坐着,甩着马鞭,助手模样的帮着吆喝清空道路,整个车队十来辆车,没一会儿功夫,风驰电掣般的走了过去。
“这是英少国公故意为之吧。”
“检验一下刚铺的道路呢。”
“估模也不会这么闲的慌,看样子是发往宣镇,就是不知道是往东路还是往中路。”
“听说宣镇今年大荒,本镇产出严重不足,总督和总镇等官已经多次请调粮食,这些粮定是往宣府去的。”
“本镇原额马步官兵十五万一千四百五十二员,除年节逃故外,实在官兵八万三千三百四员,原额马五万五千二百七十四匹,除年节例失外,实在马三万两千四……上回听宣府董大帅的奏报,依稀记得是这个数字来着,朝廷每年给拨主兵银十二万两,客兵银二十五万五千……银子是够了,粮却不够,宣镇边墙一千一百一十六里,墩一千二百七十四座,冲口一百九十二处,设总兵一,协守副总兵一,各路参将七人,游击三人,除本兵客兵外,尚有数十万军户仰赖军镇供给,去岁大寒而无雪,今年必致旱灾,提前准备,也算是未雨绸缪。”
这个人先开口说话时,众人还不是怎么在意,街面上议论风声,讨论这车队往事儿送粮的人多了去了,但随着这声音朗朗,其余的人都是呆住了。
“这是妖孽啊。”
不知道是谁被这惊人的记忆力给震惊了,悠悠下了结论。
虽然没有什么人附合,不过看向说话人的眼神也是那种与我有戚戚焉的感觉。
京城的人最喜欢议论军政,拉车赶毛驴的主也能扯几句皇宫大内的闲篇,不过百姓就是百姓,哪怕是京里的百姓也不能和每天看邸抄塘报的官员比,百姓议论的东西多半是荒诞不经,不切实际,万历年间有三大征,也有三大案,著名的妖书案就是万历年间一次民间谣言的大爆发,现在虽然还没有妖书案,不过妖书案的土壤是早就具备了。
眼前这个人,年在二十上下,身量极高,相貌亦是奇伟,方面大眼,两眼上的浓眉如斜插的两支宝剑,棱角分明,两鬓头发,虽然看出是精心梳理了,但仍是如戟飞扬,颇有刚硬强直之态。
这样的一个家伙,居然是穿着一身秀才服饰,侃侃而言,对边事又是了如指掌,怪不得被人说是妖孽,倒也真是丝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