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那晚殿下从蒙古军降的战场上快马加鞭回到天禧寺是否仅仅为了道衍,还是有对于皇权的其他心机,只是手中出征未离的扳指没有了,他不甚为意,只说弄坏了小孩子的东西,当作质当,会补救后拿回来的,也真有这样实在的孩子,将扳指青端尽数退给了朱能,我看到殿下眼中微微惊异的神色,和缓缓复又带上扳指的举动,恍然间,那相仿的神色似乎又让我想起了他。半月之余的那晚,殿下回来得很迟,不知道遇见了谁,只是觉得那个晚上的殿下,似乎是我不曾认识的,殿下如此的开心,似乎不合时宜,那个时候他正病入膏篁,从那天起,天禧寺的灯火彻夜通明,像极了父亲家中的模样,似乎在等谁归来,后来殿下常常去天禧寺观灯、日落,没事的时候,都可以流连一天之久,殿下好像慢慢喜欢上了萧音,连不是征战之时,都戴上了扳指,一切如常地待我的殿下,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好像很多我从未感受过的举动,慢慢出现,我在想,一定有一个人,住进了殿下的心底;直到小妹生辰的贺礼,燕西属下敬献了北绣,绣的是一只特有的纯白色雪狼,我欲将它挑出,因我深知小妹怕这些东西,可却耽搁下来,送呈礼物的时候,我再挑拣,发现已然没有了,殿下说那绣狼过于撩厉,我忽然间觉得有些恐慌,后来小妹醉心于萧音,竟常与大哥私议西北战事,我便招来朱能,像他问询,他才如实相告,天禧寺内小妹曾诵经月余,被殿下撞到,连四弟都曾来过燕京,我却不曾知晓。我将那深深无法舍割舍的梨花心灯交与小妹,其实也想让她明白,我们皆为无奈之人,世间有些人,有些失去,终究是对的。
我失去了今世最爱的人,可悲的是,不管生与死,我将注定与他绝无瓜葛,百年之后,我也将陪伴在自己夫君的陵墓之中,化为灰烬,留与后世的史书将不复存在任何牵连,只是天地之间,他知我知,他曾经丰富了我的生命,让我如此深爱应天,深爱大明。
小锦降生的前一年,我已出嫁,上了杏黄轿的我,远望东园在月色的掩映下如此不真实,我想,我此生将会与这个我从未谋面的男子,我最爱的人的四弟共度余生,如果是这样的谋定,我只能遵从命运的安排,做一个让我夫君值得信赖的女子,高皇后在病榻中为我祷祝,她说她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心思深沉却谋勇有嘉,是个外冷内热,会疼惜妻子的孩子,也会是一个专注的丈夫,她说她从未预测过任何皇帝的子嗣,但这个孩子,终将忠于自己的女人,因为性格使然。
我不了解这一切,也不了解这个孩子孤绝的童年,事实上,我不想了解得更多,因为在我的心里,满心是梨花盛开之时我与朱标的相遇,我想,也许我的心里,这一世都无法放下。
母亲说,我最是袭承父亲的性格,这么多子女中,唯有我如此坚持,她说的对,却也不对,她了解我,相较我自己的生身母亲更为深刻,她宠溺我,相较二妹更甚一筹。
母亲宠溺我,依靠我,并劝说父亲也是如此,所以我便如此,说好听了是豁达,说不好听了,是毫无章法。
初入京城燕王府的时候,我不明白,这样一座与其他王子无二的居所里,暂时居住着怎样一个男子,他比我仅大两岁,这样小的年纪,已与文忠将军共赴沙场了,似乎在众多的皇子中,军功卓著。
我在内殿端坐,丝毫不紧张,我的夫君前来相迎,宫中派来高皇后的与他的教养嬷嬷,将我搀扶起身,跪拜于他。
我在红色的喜帕下看不出他的神色,按照礼节,他应说让我免礼,然后便与我共赴**,可是他似乎没有这么做,只是默默站在我身前,嬷嬷们有些急了,连忙催促,“四殿下快些接了你的王妃啊。”
我听见他清浅的呼吸,“你可愿与我共渡一世,此生不离不弃,互为倚靠?”
我抬起头来,我可愿意?可是,我愿意不愿意又有如何关系?
这样的承诺我见得太多太多,父亲曾如此承诺与我的生身母亲,可是,当母亲惨死不过数月,便被皇上强加旨意,送来了秒锦的生母谢氏,当初朝慵花烛,父亲说的话,每一句必是真心,可是这真心,终究错付了时光错付了至高无上的皇权。
我没有回答,因为这个人,不是我心爱的男子,不是那个在我身前,让我肆意踩踏他影子的朱标哥哥,也不是那个在酒馆烫一壶梨酿然后与我慨然赋诗的守谦表哥的好友,更不是那个在上元灯节,为我点燃梨花心灯,护我左右的男子,他住在深深宫院,也住在我的心中。
嬷嬷们急了,还想催促,却听他道:“你们都回去复命吧,告知母后,儿臣谢恩。”
我感到身边众人唯唯退去,他轻轻将我扶起,不过比我大两岁的年纪,我感到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指尖,像是要把我的手刺入他的掌心。
“只是共度一世,不离不弃而已。”他似乎是笑了,我不知道这样尴尬的场景中他如何笑得出声,他似乎不在乎我是否是他的女人,是否爱他,他在乎的,只是我是否能够履行王妃的责任,能否做好他的正妃。
我点头,轻握他的双手,“我愿意,也请殿下一生不要将我遗弃。”
他至始至终没有揭开我的盖头,只是轻揽我于他的怀中,他的怀抱并不那般温暖,却坚实可靠,那一刻起,我忽然间醒悟,做他的妻子,为他诞育子女,为他固守藩国,似乎也是一件可能的事情。
四年后我与他离开温暖的应天,直奔朔漠顺天,怀中是我们的第一个女儿安宁,我没有留恋身后高深院墙的皇宫,也没有留恋东园里凄迷的白鹭,我想,这一生,我都要伴着我的夫君,他的荣幸将是我最高的荣幸,他的耻辱将是我最深的耻辱,因为他是燕王,我是他的正妃。
他不常与我多言,开怀的笑容只为我们的安宁,他也没有任何纳娶的意愿,他只与我有肌肤之亲,连同皇上赏赐的女婢,似乎他都没有近身的兴趣,他一年之中留在府里的日子屈指可数,我清楚的知道,他的兴趣在于那风沙的战场,在于那万人之中滔天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