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了。云厚,阴天不见日头。一早煮饭的锅灶熄了火,日常操练的人马分头拉了出去,营地中又恢复了夜间的安静。
围帘依旧遮掩,汗帐中阴暗暗的。赛罕坐在案旁斟词酌句地给三哥写信,已是一改再改,短短一封,总不能尽合意。既要告知三哥绍布与鞑靼暗中有勾结,又要小心不泄露这消息的来源,更不能牵出中原郡主与小公子。
行事瞒着哥哥们赛罕不是头一遭,却从未如此作难,从前总是瞒一时,这一回要瞒多久心中着实没底,或许,这是个永远都说不得的秘密。只有一点他心里笃定,这烫手的山芋既然不能为他兄弟们所用,那就不如把这危险留在自己身边,哥哥们知道得越少越好,一旦一日事情败露,他们的不知情反而会让在大汗面前的应对越加有力。
一封信点点戳戳,半个时辰过去依然语不周详,与三哥斗智他如何是对手,一时不得法,撂了笔向后靠进帅椅中。一打眼,正看到不远处毡毯上的人。
躬身跪坐,长袍宽大依旧显出那细瘦的腰身。怀中抱着襁褓,身边放着一只小女乃碟,她一手轻轻拍着,一手握了汤勺,口中似还哝哝着什么。不抬头见那张女敕脸儿,眼前这形状还真像是个当娘的。原本只是想给她看一眼,谁知这一抱就不肯松手。赛罕想着一夜之间她便走投无路,十六岁的小丫头难免心慌,略于她通融一日也未尝不可。
正要收心回来,忽闻那小女圭女圭竟是叽叽扭扭地哭了起来。赛罕再细瞧,才见这半日那碟子里的女乃竟是一口没喂进去,这一会儿一听哭了,她越慌,急着去哄,一勺女乃都洒在了小被上。这两个一个叽扭,一个乱,扰得赛罕心烦,案上的信越发入不得眼,干脆站起身走过去。
低头看,那小被子里暖暖和和裹着皱巴巴一张小脸,尖嘴猴腮,奇丑无比!赛罕皱皱眉,这就是肃王之后?跟他这姑母是一条血脉么?小东西不知是当真看见庞大的陌生人,还是凑巧,略顿了一刻哭声,冲着赛罕眨巴了一下小眼。赛罕一挑眉,瞪了一眼,那女圭女圭“哇”一声大大哭出了声。呵!没吃还这么大劲?赛罕忍不得想捏捏那小猴子脸。
见小景同越发哭的厉害,雅予急得一头汗,孩子是饿了,可这半天小汤勺一点点试,那嘴巴小得根本喂不进去。这一哭,嘴巴倒是张大了,可生怕呛着哪里敢喂!又是哄,又是急,一时手忙脚乱。
她可真够笨的,一个女人连个孩子都不会弄,可做得什么?!赛罕弯下腰,伸出小指在女乃碟里沾了沾直接塞进那小嘴里。小东西一怔,紧接着就停了哭声用力吸吮。难怪人常说使出吃女乃的劲,还真是麻嗖嗖的,借着这力,赛罕手指一拨,小嘴巴张开了,就势将小勺里的女乃顺着手指缓缓滑入。
将将那一两滴的女乃水哪里够吸,小丑样子不足尽又想要哭,可嘴里含着手指还没攒足劲,源源不断的女乃水已经送了进来。一开始小小呛了一下,嘴巴咧了咧,随后就迫不及待吞咽了下去。雅予看得欣喜不已,顾不得擦汗,从赛罕手中接过小勺赶紧喂。
直起身,侧头看着这母子二人,赛罕心道,这就叫有女乃便是娘……忽一闪念,心里有了主意,起身大步走回案旁,刷刷几笔,不消一刻,书信已成。
将密信卷进小油毡筒里,再用蜡封好收进怀中,赛罕的心这才放下。那一边小东西也吃饱了,眼皮子立刻便重得支撑不住,小嘴却还是不肯停地嘟嘟着吸吮。雅予抱着轻轻摇,轻轻摇,心甚适宜。
赛罕边拾掇着案上笔墨,边低声吩咐道,“传人弄些吃的来。”
“我不饿。”
她声音低低柔柔的生怕吓着那小丑娃,赛罕一挑眉,你不饿,主子我饿!这还了得?口中应下做仆女,实则根本不当回事,别说在外人跟前儿,就是自己营里的弟兄怕是都瞒不住,不错两日就得露馅!
“主人,主人,”
不待赛罕发作,就听得帐外轻声禀唤。
“何事?”
“小诺海儿醒了。”
“啊?诺海儿醒了?”
赛罕还没应,这脚下的人倒先应了。那两眼放光,水波都要漾了出来。
“我,我这就去看看。”
说着她竟是抱了孩子想往起站,赛罕心道,这奴婢实在是太抢嘴了!狠狠瞪了一眼,“待着!”
撂下这一句,赛罕大步出了帐。出得帐来,抓过阿木尔仔细叮嘱……
……
那人的气势就是这么满涨,他一走,帐子立时空荡荡,这半日压在雅予头顶心上一股重重的阴沉、抑闷忽地就轻了。低头看,怀中的小气息那么沉,那么熟,一顿女乃饱之后如此满足。眉舒目展,仔细瞅,不足百日的女圭女圭两道小眉竟已是如此清晰的形状,小鼻梁高高,双目修长,睫毛绒绒,长大了定是像他爹爹那般英武!记得当初嫂嫂有孕,合家都是欣喜,老人讲究不可早早取名,可雅予与嫂嫂闺中私密,打听得原来兄长已悄悄选好了名字“景同”,取天下景昌大同之意……
心不觉又是一酸,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敌营中苟活难当耻辱,若非还心念着小景同,她早就随了爹娘去。如今,不管怎样总算娘儿俩有个栖身之处,既然他是乌恩卜月兑的兄弟,至少不会伤他们性命。距衍州一战不过短短两个月,边疆剑拔弩张自是不好说话。想那皇帝表哥生性喜玩乐、最烦公务,此时碍于太后姑母他许是能撑一阵子,过些时便不会再多坚持。暂且忍得一年、两年,待到日后边疆稳定,也许,回乡有望……
“姑娘,姑娘?”
忽闻有人声,雅予赶紧擦擦泪抬起头,眼前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语声柔和,恭恭敬敬。雅予小心放下孩子站起身,不由便福身还礼,刚屈膝,忽记起那人的叮嘱,不可再说汉话、行汉礼,一时僵在那里半行半止,不觉有些尴尬。
那男子倒并未计较,只道,“姑娘快莫多礼,在下阿木尔,也是主人的家奴。”
也是?雅予心里一别扭,却也不得不轻声应道,“哦。”
阿木尔将怀中抱着的大包裹卷放在地上,弯腰打开,指点道,“这是姑娘的衣裳,毯子、铺盖。姑娘看看可还缺什么,行营在外,讲究不得了。”
“不缺什么,有劳了。”
“那好,姑娘洗漱换衣裳,我这就帮姑娘把铺盖叠好放到里头箱子里,夜里姑娘歇的时候铺开就好。”
哪里还顾得捡拾那孝服一样的衣裳,这一番话入耳雅予即刻磕磕巴巴,“夜,夜里我也歇这儿?汗,汗帐?”
“是,”阿木尔一脸谦和融融的笑,一面应着,一面熟练地将那被子叠成夜里将用的形状,再随着褥子、毡毯一道卷起。
“原先,原先的仆女也是如此?”
“主人不曾用过仆女,近身一直是奴下伺候。原先主人歇时不许近旁有人。”
“那,那怎的……”
“主人吩咐,你要随叫随在。”
“……哦。”
阿木尔抱着铺盖进了内帐,留下雅予呆呆应了一声,这才记得那约法三章第二条便是不可离开他眼皮子底下,虽说这是为她的安全所顾,可若当真为此便要一个帐下同眠,岂非,岂非太过严苛?可是……再转念一想,当初人家确也曾安排与女孩儿同住、少有限制,结果自己非但听信奸惑之言偷逃而去,还险些,险些搭上那小丫头的性命,如今招致这般看管又怪得了谁?虽是,虽是有些不合礼法,却或许紧过这一时,过些时候便有通融,更况,这汗帐足容百人,尽力离得远些也便罢了……
只管一个人悄悄劝慰着自己,不妨阿木尔已然转回身边。
“姑娘,铺盖我都安置好了。”
“多谢。”
“打今儿起就是姑娘近身侍候主人了,有几句话我想嘱咐姑娘。”
雅予恭顺地点点头,明白这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人家来交代规矩了。
“主人其实日子过得极是清简,也从不拿架子压人,不过是略有几样惯常,还望姑娘切记。”
“只管请讲。”
“主人的家奴都是主人亲自赐名,姑娘从今日起名字就唤作小鱼儿。”
小鱼儿?雅予一听不解,“缘起何处呢?”话将将一出口就轻轻咬了唇,有何“缘起”不“缘起”的,譬如那小猫小狗儿,主子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主人交代,姑娘的蒙语可与主人、与我、与诺海儿讲,至于旁人,未得自如前,最好不开口。对外,就叫‘哑鱼儿。’”
哑巴鱼儿……雅予心里终是不大乐意,蒙语她是说不好,可磕磕绊绊也能说成句,怎么的,怎么的就成了哑巴鱼儿了?
“一日三餐,主人从不挑拣吃食,虽是帐中独用,却是与兵士同饮同食。你只当备好茶水便可,只一点,将军用完,即得收拾利落,不可有半刻拖延。”阿木尔说罢看着雅予略是一顿,想着该不该把话再说透些?想了想,还是忍下,只又道,“务必切记。”
“记下了。”
“主人衣衫简朴,四季都只一件单袍,各色不等收在随身行李中。天凉两日一换洗,天热一日一换,伺候换洗时要记得当日衣袍要与地面颜色相当,不没不显。”
“嗯,知道了。”
嘴上应着,雅予不免在心里悄悄嘟囔,一个胡人莽汉子,土匪一般的东西还这么多讲究,与地面颜色相当,那天呢?可也计较?记得当初进宫见太后姑母,一日三餐都要应着节令、天气换衣裳,那时还悄悄为那总被繁难的女官做愁,如今不想就这么应在自己头上……
“另有,将军不喜帐中多饰,除却公事所需,其余一概不许添置。仆从的衣衫也要从简,只一色衣袍,不可过艳、过浓。”
阿木尔一字一句仔细交代,那听客的脸庞儿上早已是若隐若现的不耐,阿木尔只做没看着,依然面上带笑,只管述说。
“将军喜欢喝水,有十只水袋,切记袋中装冰不装水,每日随身前,要保证袋里冰化开两成。”
“冰?哪里寻得呢?”
“这不需姑娘操心,我会从山里的冰泡子取来,姑娘只记得常清洗水袋更换就好。”
“嗯,好。”
“说起冰,另一桩事姑娘也需警醒。主人冬日沐浴之水是冰雪融水,千万记得别弄热水来。”
沐浴?还得伺候他沐浴……这半日说的全是这男人的私密之事,再是想着做丫头、做奴隶、做老妈子雅予的脸庞也禁不住开始泛红,一字一字记着、想着,心里越来越不适,可该问的还是得问清楚,“冰雪融水?”
“不需往旁处取,外头干净的冰雪就行。”
“那暑热日呢?”去哪儿给他弄冰雪?
“雪化后,主人就不会再在帐中沐浴,也就不需我等操心了。”
“哦。”雅予略略松口气,这便还好。
“主人每日公务繁忙,平素也少要人服侍,不过就这么几处当心。这最后么,就是歇息一事。”阿木尔斟酌一刻,才又开口,“主人觉少,难得一眠,可一旦睡着了,稍有动静他都会大怒。连诺海儿都挨过打。”
连诺海儿都挨过打?讲了这许多规矩,阿木尔言语最重只是加了“切记”二字,从未言明若是不遵该是如何惩罚,偏偏这一个后头加了这么一句,这恐怕是很严重了。雅予心中不免又添忐忑,稀里糊涂给诺海儿下了毒,幸而那丫头命大,否则,那野兽定不会饶过她,想起吉达临死时那一口气拧断的场景,不觉就让人后脊生凉……
“主人惯睡东西,姑娘从南北睡在主人脚下。切记面要朝向主人,夜里不可随意翻身。”
这一句入耳,雅予一时扛不得,只觉身子忽地空乏,又累又饿。这些日子为了偷逃一事,日夜难安,少食不眠,强撑着不过一股心劲而已。这一夜先是生死血淋淋,后又听闻各种阴谋绝境,头脑沉沉,精神似就要崩断了的弦,此时又这么一磨再磨,心里那苟且偷活的念头与忍耐都在一点点消去。这哪里是为护着她,监视她?这,这就是那野兽怪癖,故意羞//辱她!
“姑娘,你可记下了?”
一股燥火扑扑在胸中挣,气息重,唇又禁不住微微颤,紧紧攥了拳,满脑子里都是腰间那把匕首!堂堂大周郡主,他已然清楚这身份还敢如此作践于她,自己受辱事小,大周的尊严岂容践踏!!
“姑娘,若是没明白我可复说一遍。鱼儿姑娘?”
“哼,”雅予冷冷一笑,“告诉你家那混……”
“咳咳,嗯嗯……”
“账”字尚未出口,毡毯上的小襁褓里发出叽叽的哭声,雅予赶紧俯身小心抱起,才见是梦中偶悸,小眉蹙成了一团。抱在怀中轻轻拍拍,小家伙哼哼了两声又安稳睡去,小嘴巴又吸吮起来……
“鱼儿姑娘,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那我的话姑娘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
“那就好。”阿木尔笑容依旧,施礼告退,“主人一会儿就要回来午饭,姑娘洗漱更衣吧。”
“嗯。”
……
穿戴齐整,看着玉屏风中隐隐绰绰、陌生的自己,雅予有些恍惚,不觉在心中一遍一遍默念:哑鱼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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