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煤油灯还在缓缓的跳动,暗黄的光影左右摇摆,许莹然蜷缩在被子里,一闭上眼,那些年少时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回放,一刻也不停歇。
那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年。交大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她还在水田里收割一茬一茬的的水稻。夏天阳光格外刺眼,蒸腾着的汗水一串串垮下,滴在被稻叶割破的伤口,疼痛深入骨髓,但这疼痛,这烈日,也遮不住她嘴角灿烂的笑容。
“你看看,你才考个二本。你弟明年又要高考,他的成绩只一科就抵你全部。我们家条件不好,你是老大,要懂得体谅我们的难处。是,你小时不是在我们身边长大,但我们待你和弟弟也是一样的,从没少你吃穿,我们自认也是对得起你的。现在,我们不求你回报什么,你”母亲刀子般的话语,一刀一刀直戳她的心窝。最后,她还是妥协了。
因为没有文凭,在公司里,她只能干一些打杂的活计。十年,凭着最初的一口硬气,她不断努力,最终成为一枚小白领。也是这十年,除了电话,她再也没有和家里联系过。
“呜啪呜”窗外风吹树枝啪啪的响。
许莹然忽的睁开眼,像黑曜石般黝黑深邃的光彩。她撩起靛青色帐幔,惨白的屋子,煤油灯早已熄灭,点亮房间的,是从窗柩破布处溜进的白晃晃月光。在这恍若白昼的清辉里,冯嬷嬷的身影,分外鲜明,蜷缩在紫檀束腰圆椅上佝偻的身子,让人不得不正视,她已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冯嬷嬷让许莹然想起了母亲。在现代时,十年未见,一是埋怨她们的决定,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害怕她们要求更多,害怕自己做不到,伤她们的心。所以总是想着,明年再回去,一个又一个明年反正家在哪里,永远也不会消失!
哪曾想,家还在,只是自己不见了!原来,即使过了十年,自己也还是当初那个不敢争取,只知逃避的胆小鬼!
妈妈你还好吗?
许莹然目不转睛的盯着熟睡的冯嬷嬷,心中情绪莫名激荡,神情复杂。
冯嬷嬷在过去的许莹然的生活里,是不可或缺的吧!现在看来,不论是严肃沉默,还是柔和慈祥,冯嬷嬷对她,关心中带着犹豫。如此矛盾的态度是为什呢?是什么样的情绪,让冯嬷嬷表现如此复杂?
许莹然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身份应该没那么简单!
窗外的寒气不住的涌入冰冷的房间,月亮渐渐移了位置,幽暗再次笼罩空旷的屋子。
“嗯”
冯嬷嬷动了动身,张开眼看了看窗外,起了身。打火石“铮铮”声过后,偌大的房间散发出暖暖橘黄色的光。她拢了拢补丁重补丁的绿沉色棉袄披风,步入床前,犹豫一下,还是轻抚睡得安然的莫霞苍白的脸颊,掖好橘色的被角,提着灯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许莹然紧盯随着余光渐渐消失的身影,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睡意,她跟着也踏出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前方,从成片模糊的房影就可窥见,此处建筑的雄伟与壮阔,左右上房墙脚高大粗壮的树木业已成林,在这欲明不明的时间里,与身后房屋暗影交织出斑驳阴影,那仿佛是张着血盆大口蠢蠢欲动的巨兽,也许稍不注意就会被吞噬。黑漆漆的四周,哪里还有冯嬷嬷的影子。
看来追是追不上了!许莹然只是稍作停顿,就朝着院子穿堂走了出去。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许莹然知道自己宜动不宜静。必须先找到其他下人,对着一个性格严肃的冯嬷嬷,想得到很多信息,根本行不通,反而暴露自己的可能性更大。
许莹然独自走在长长的,不见尽头的抄手游廊,间歇不停的脚步声,伴着阴风阵阵。彩绘铜雁鱼地灯闪烁不灭,万千枯树枝桠张牙舞爪,投影在地似乎幻化成无数的妖魔鬼怪,惨白的雪地,萧瑟的风景,蓦地,许莹然想到:这里存在的一切,曾是在历史中风化无痕迹的尘埃。
“啪”一声突兀的巨响。许莹然猛一回头,却是什么也无,隐隐绰绰的,只有一个影子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许莹然扭过身,拔腿就跑,直到看见一个挂着大红绸布灯笼的四角凉亭,才停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碧如姐姐,你听我说啊!”甜蜜欢快的嗓音,却有一丝丝的焦急。
许莹然听见人声,匆忙到苍劲榆树下的乱石里。
并不见人回答,甜蜜欢快的嗓音又继续道:“姐姐今年也十八了,姨娘不比夫人,也不能应允姐姐一个前程。我知道,姐姐在老爷那里颇为受宠,恕妹妹说句不敬的话,老爷向来是多情风流的,短暂的女人多得是。我自是知道姐姐是不同的,可是,五姨娘就快生了,王大夫可说了,这一胎准是个少爷,到时老爷一高兴,就什么都依着姨娘,五姨娘的心,那可是比针尖还小的,虽说是姨娘推荐的你,但她一样恼姐姐受宠呢!那要是”
许莹然看见一前一后走出两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样子,娇小玲珑,脸上挂笑,十分可爱,她上身穿着缃色的留香绉短袄,是藕色八福裙。另一个大概十六七八,纤弱身姿,半旧水红撒花袄配紫皂缎子锦百褶裙,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别有一番娇弱滋味。
眼看两人由弯曲的小径,走上四面敞开的小亭,坐在许莹然不有的往石头里靠了靠,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春杏妹妹,你的好意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比你,你是府里家生子,老子、娘都是体面人。我一个半路丫头,全靠姨娘,才能掌管屋里的银钗珠宝。姨娘就是我的天!今天都话我就但当听到过。”碧如转身,百褶裙划出流水般动人的曲线。
“别别啊”春杏甜蜜的嗓音充满有一些焦急,她迅速拉起碧如凝脂般的玉手,“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春杏轻推碧如。
“姐姐别恼啊,我不是听说五姨娘准备收拾姐姐,替姐姐你担心嘛。”春杏望着并么有离去的碧如,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正院的嬷嬷可都在说,五姑娘自和那疯丫头一起受惊后,睡得不怎么安稳,这才刚刚才好,夫人可就准备打赏有功之人。静法院的小厨房今儿正忙着呐,听说就是在准备吃食,要犒劳照顾五姑娘的丫头婆子。因此,二姨娘那边还专门送了个小丫头去帮忙”
“五姑娘、疯丫头、落水”许莹然猛然抬起因倾听而低下的头,明亮的眼睛闪过灼灼的光华。冯嬷嬷对自己正常的表现,并没有感到诧异,但这两个丫鬟的对话此时,许莹然心跳如鼓,她不得不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许家四姑娘可能是装疯!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许莹然坐不住了。
冯嬷嬷知道!这是肯定的,所以她才会在自己说“多谢”的时候诧异。许莹然没有背景,还能在大宅门里安然生活,说明除了她聪明之外,冯嬷嬷或多或少起了一定作用,至少没有她卖了。所以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的态度矛盾。
拉拢冯嬷嬷!许莹然当机立断。
“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交谈声越来越小。
许莹然探身,向前靠了靠,身体贴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哎呀!我的傻姐姐。夫人对五姑娘的丫头大肆赏赐,不就是因为照顾主子有功。小少爷出生,在五姨娘这儿,你可是替他挡了刀剑的大功臣,按理可是你看昨天,姨娘不就借着那支金镶珠宝半翅蝶簪发作了你,现在园子里就谣言四起,都说要是等小少爷一出生,你就”
而后,两人交谈了好一阵才离去,可是却再没谈到五姑娘之类的话题。
待两人相携离去一刻钟,许莹然走出小亭背光处,盯着那两个丫鬟进去处,银红绸布灯笼微弱的光下,木质匾额上隐约写着月园。
许莹然也匆忙的离去,回到析薪园时天渐渐大亮,幽暗寂静的房间缓缓注入透白的光。
“姑娘,用早食了!”冯嬷嬷并不在意许莹然一头的露水。
屋子里圆木桌子旁多了张方木凳,红黑两色的桐油漆斑驳的掉落,仿佛可以闻到虫蛀的木屑气息。桌子上摆着一个棕黄色陶粗碗,碗里放着女乃黄色的调羹短勺,青白相间的糊状物散发出一股酸腐气。许莹然不动声色的吃着这碗奇怪的膏状物,酸涩中带着馊味。她时不时用余光偷偷打量冯嬷嬷。
“该怎么拉拢?”
对冯嬷嬷不够了解,胡乱行动,还要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在许莹然苦思对策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相对于早餐的怪异,其他两餐就正常许多。中午是白粥配肉末,白粥配鸡肠,虽然还是黏黏糊糊的白粥,却飘着清淡的梅香,牛肉末也带着浓郁的烘焙气,酥香而富有嚼劲,而鸡肠单炒,脆脆的肠身相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