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与刘婉姐妹三人到主屋的时候,那位新聘来的女师已在与张氏着话‖.天?天?小*?
对方满头银丝,年逾耳顺,虽然坐在张氏下首,却仪态庄重,举止娴雅,比张氏更像主母
这位女师姓韩,据原先是在韩王宫里待过的,后来又教导过宋谐的子女的,质量可靠有保障
刘远帮张氏找来的主事很靠谱,对方原先就是帮忙管理郡守府的,现在重操旧业,熟门熟路,不消几天,就帮张氏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偷奸耍滑的,言行不端的,通通都被那位主事处理了,府中上下风气顿时为之一清
由于这位姜主事是男的,经常出入内宅也有些不便,他就又在那些婢仆中提拔了一个能干的婆子充任副手,以便可以随时向张氏汇报,顺便待在张氏身边帮忙料理家事
有了这两个人帮忙和指点,张氏顿时就从茫然无措的状态中解月兑出来,渐渐地也能够亲自上手处理一些事情了
爱嚼舌根的下人都被赶出去,又有那两个婢子的前车之鉴,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地里议论主人,张氏神清气爽,越发觉得舒心起来,笑容也日渐多了
有了姜主事珠玉在前,又听这位韩女师是从韩王宫里出来的,张氏顿时就肃然起敬了
之前刘远挟持宋谐的家眷来到府中,张氏也跟人家相处了好几天,越是相处,就越是自惭形秽,想那位宋先生的正室也是世族女子出身,一言一行无不赏心悦目,张氏虽然形容不出来,可并不代表她没有鉴别能力
虽然宋谐的家眷很快就被接回去了,可是对方的举止作派却给张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自觉出身低微,自打来到阳翟之后,骤然富贵,越发对从前的经历难以启齿,一心想要向世家贵族的生活靠拢
韩氏的到来恰好弥补了她的遗憾,张氏迫不及待向她询问了不少从前韩王宫里的旧闻,并且津津有味地听着对方的描述,直到刘桢她们的到来
张氏笑容满面,向她们介绍道:“这位便是你们以后的老师,可称韩傅姆”
刘桢,刘婉,刘妆三人齐齐朝韩氏行礼
“小娘子无须多礼”按照惯例,韩氏是要问问学生的学习基础的,好心里有数,“不知三位小娘子从前可习过女事?”
这句话却是问张氏的
张氏有点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还是刘桢帮她解了围:“阿母自幼教习烹饪与纺织裁衣,我与阿婉皆学了一些,阿妆年纪尚幼,只稍稍看了一些,未曾亲自动手”
韩氏点点头,微笑道:“如此也已足够”
又对张氏道:“承蒙娘子不弃,命我来教导三位小娘子,若是可以,我希望能够尽快开席讲学,也好不负郡守与娘子的信重”
老师如此敬业,张氏当然没有不答应的,当下就让仆妇将韩氏和刘桢他们带到后院一处屋子,那里早早就打扫好被腾出来,当作三个女孩子的学习场所
这个时候还没有所谓的“三从四德”被总结出来,也不会什么人跳出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虽然秦始皇出巡的时候就在泰山刻石,号召天下要“贵贱分明,男女礼顺”,又捧了一个寡妇清出来当作贞妇的表率,但俗话得好,就是因为缺什么,才要提倡什么,假如这时候的风气已经达到秦始皇的要求,那他根本就不用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很可惜,秦始皇统治时间太短,他强烈想要涤荡的这些“风气”还没能实现,社会局面再一次动荡了起来,社会一动荡,大家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更加不会去在乎什么女子从一而终的贞洁
鉴于现实形势,此时的贵族女子教育当然也很务实,绝对不会是教导女子要什么“对夫君恭顺和敬,从一而终”之类的,而是从最简单的天干地支开始认起
在上课之前,韩氏先给她们接下来的课程作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刘桢她们除了要学习简单的算数,学会看账册之外,还得学会如何管理家中的婢仆,才不会被下人蒙蔽
譬如乱世之中,贵族女子要如何才能更好地保全自己,又譬如,在跟家世相当的女眷交往时,仪态举止都应该如何做,才不会显得失礼等等,韩氏一番介绍彻底勾起了刘桢的兴趣,要知道这些知识是绝对不可能从书上学习到的,也只有王室和世族,才会有这些学习内容
不过第一天学习,韩氏不可能传授太多深奥难解的内容,除了简单介绍了一下课程之外,她还对刘家三姐妹讲了一些她从前在韩王宫时的见闻趣事
韩氏在韩王宫里待过不少时间,她自己本身就是具有王室血脉的贵族旁支,原本应该作为公主出嫁时的媵妾陪嫁,但是韩氏不愿,自请留下来,在宫中充任傅姆,教习王室女子,后来韩国灭亡,女子身为弱者,命运比男子更要身不由己,韩宫中诸公主大多四散流离,生死难测,韩氏要稍好一点,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貌不出众的王宫女师,她趁机逃了出来,辗转逃亡,嫁与民间男子为妻,后来丈夫死了,她又因昔日经历被当地的世族人家所聘,重新成为女师,起来,她在宋家待的时间最长,足足有五年
若不是此番宋谐亲自出面再三相请,韩氏是绝对不愿意到刘远这里来当女师的,原因很简单,她跟大多数人一样,都不太看好这个暴发户郡守,总觉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赶出阳翟,既然如此,他的子女本来就是乡户出身,又何必浪费时间接受什么教育学习呢?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当然也就不能消极怠工,韩氏想的是,甭管什么性情的学生,第一天先把人给驯老实了,以后教起来就容易了
从跟张氏的交谈中,韩氏发现,像张氏这样的人,果然非常在乎自己的出身,又对贵族的生活表现出相当的羡慕与向往,所以韩氏在跟刘桢刘婉她们交流的时候,起韩王宫的旧闻,难免就有意无意地露出了清高自持的优越感
六国王室的奢华生活当然不是贫苦百姓所能想象得到的,韩氏到宫中美人如云,皆着袿衣时,刘婉就问:“傅姆,袿衣是何物?”
韩氏微微一笑,手指沾了水,在书案上画出袿衣的样子
裙带飘扬,绫罗迤逦,如玄鸟飞翔,骑霓南上
刘婉已经很懂得什么是美了,韩氏勾勒出来的袿衣形状,光是想象,就足以让她露出艳羡的神色
自从来到郡守府,刘婉她们的服饰装备已经直接从布襦短衣直接进化到曲裾深衣了,不过袿衣是比曲裾还要正式隆重的礼服,在不太平的局势下,大家随时都要做好逃跑的准备,没有人会穿着一套繁重的袿衣在外面到处乱晃,那是脑子短路的行为,也只有在太平盛世,或者被养在深宫之中的女子才会有那种闲情,尽情装扮自己
见刘婉双眼发光,韩氏又道:“不仅是如此,当年韩王用朝食,案上就有二十几道菜,安邑之枣,真定之梨,郢城之橘,临淄河鲜,天南地北,俱是韩王吃惯了的,韩王后的口味则稍重一些,她喜欢将焖烂的熊掌沾上加了姜的鲜酱吃,再配上宜城醪,我也曾有幸受邀同席,滋味至今难忘啊!”
刘妆就问:“傅姆,宜城醪是何物?”
韩氏道:“宜城的酒天下闻名,若是日后有机会,小娘子不妨也尝一尝”
刘婉不服气道:“焖烂的熊掌如何好吃?貊炙才是最好吃的!”
韩氏矜持一笑,带着一种“高大上的世界尔等愚蠢的凡人不会明白”的清高神情道:“小娘子勿要小看这道菜,韩王后要求甚高,熊掌除了寻常工序之外,还得浸泡在蜜水之中一天一夜,又须三煮三炖,以高汤煨之,方才能够下口,最后入口时,滋味鲜美甘甜,不愧人间美味”
刘婉和刘妆果然听得呆了,连口水都差点流出来,完全被韩氏形容的情景折服了
这明显就是在炫富吧,刘桢听得有点牙疼,忍不住了一句:“韩王今何在?”
韩氏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小娘子何以出言侮辱韩王,须知三十年前,此地还是韩地,小娘子也是韩人呢!”
刘桢没有侮辱韩王的意思,她只是想提醒韩氏,韩王再高大上,现在也在地府里跟秦始皇打麻将去了,韩王宫也已经变成一堆废墟,如今天下还不知道花落谁家呢,您成天回忆这些陈年旧事实在没什么意思像刘婉刘妆这种心智不坚的年纪,很容易还会养成她们爱慕奢华的坏习惯
再了,战国后期,韩国是最弱小的一国,也是最先被秦始皇灭掉的国家,据刘桢所知,为了削弱秦国的国力,韩国还做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情,把郑国送去秦国修水利工程,是要拖垮秦国的财政,结果后来中国人都知道了,郑国渠名垂千古,韩国也成了千古大笑柄,这样的国家真心没什么好宣传的,韩王要是没这么爱讲究爱享受,不定韩国还不会亡得那么快呢
但是韩氏既然误会了她的话意,刘桢也不想多作解释,只道:“傅姆,往事不可追,还请上课罢”
韩氏没想到刘桢会这么大胆地反驳自己,她的神色略略一僵,果然没有继续下去,也没有针对刘桢进行训斥,只是平静地转移了话题,起王室贵女们平日的行止仪态
韩氏虽然仗着自己以往的经历和身份爱炫耀,但是实力确实是有的,讲课也浅显易懂,短短半个月下来,就连刘妆也能够看懂最简单的账册了,三个人的仪态都被训练得端庄不少,吃饭的时候,刘婉和刘妆也不会再出状况,一顿饭下来,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已经初具淑女典范
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看见的进步和变化,张氏高兴之余,对韩氏自然越发信赖,找了一个没课的日子,就将韩氏召过去,询问三个孩子的进度
韩氏道:“三位小娘子都很好学,若论进度,自然是阿桢小娘子最快,她天资聪颖,其他二位小娘子皆不如也只是……”
张氏:“只是什么?”
韩氏叹了口气:“只是她有些恃才傲物,若论宅心仁厚,却是不及另外两位小娘子的”
张氏听她夸赞刘婉和刘妆仁善,自然很高兴,但她也没忘了韩氏对刘桢的评价,就道:“我非阿桢生母,可她平日对我也素来恭谨,并无怠慢之处”
韩氏道:“娘子将她一手抚育长大,纵是生母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生恩不及养恩阿桢小娘子年纪尚幼,因为生性聪颖,骄傲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不及早矫正,只怕将来容易酿成大祸”
张氏深以为然,就道:“多谢韩傅姆提点,我得空自当一她”
过了两日,张氏把刘桢叫到跟前,问她学得如何,觉得韩氏如何
刘桢道:“韩傅姆是有真才实学的,我与阿妹等人受益良多,只是韩傅姆从前在韩王宫里待过,身上难免带些勋旧习气,我怕阿妹她们受其误导,正想请阿父多聘一位先生,向阿妹她们教导为人处世的道理”
末了,她将韩氏经常向她们“炫富”的事情略了一下
张氏不以为然:“韩傅姆是韩王宫旧人,据又曾是宗室之女,对这些事情自然知之甚详,她这些事情,也是让你们多加了解世族人家的生活,对你们大有助益,怎会不好?”
刘桢道:“了解自然是应当了解的,但阿妹她们年纪尚幼,恐其心智不坚,又无诗书熏陶养性,时日一久,容易养成慕富贵而恶贫贱的性子”
张氏无法理解:“慕富贵又有何不妥?世人自然心向富贵而厌恶贫贱,难道你想回到山上去过苦日子?”
刘桢道:“我自然是不想的,但乱世之中本就身不由己,我们也无法担保阿父一定能够长久稳坐郡守的位置,若是阿妹他们就此习惯了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没有时时警醒自省的心思,日后只怕他们连豆饭也吃不下了”
张氏听了就有点不高兴,虽然你读书多,可也没必要张口闭口就是教训人的话,我还是你的母亲呢,这都教训到我头上来了!
也因此,张氏觉得刘桢这番话反倒越发坐实了韩氏对她的评价:恃才傲物
小小年纪,因为聪明就骄傲起来,目中无人,现在年纪小,大家还没觉得怎样,过几年要嫁人了,再是这样,估计在婆家也会寸步难行
但张氏没有对刘桢再多什么,刘桢早慧,张氏又不是她的生母,有时候教导起来难免束手束脚,有些话也不好得太过,加上在山中时,往往多是刘桢在出主意,刘楠在出力,张氏的作用反倒被弱化了,现在一家人虽然入主郡守府,过上比以前好上许多的生活,这种角色倒置的影响一时之间也没能消除,刘桢习惯性还会对张氏提出一些建议,却忘了张氏已经是郡守府主母,正迫切希望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权威
刘桢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那天跟张氏完之后,她照旧该学习就学习,该玩耍就玩耍,而张氏本想找个机会再跟刘桢谈一谈,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张氏的母亲来了
张母当然不是自己跑来的,而是张氏邀请的
张氏每每回想起当初自己一家在山里过苦日子的时候,连丈夫的父兄都不管不顾,只有娘家父母还送来一些谷物,虽数量不多,杯水车薪,但相比起来,这份心意就显得更加可贵,也因此在张氏来到阳翟过上好日子之后,就想着把父母接过来住上一段时间,也好聊表孝心
此事她与刘远是提起过的,刘远同样记得岳父岳母的人情,自然没有二话
于是张母就被接过来了
张父没有跟着来,因为张家毕竟也有自己的小买卖要做,张氏往张家送了不少好东西,不过张父总有种过小日子的危机感,恨不得把更多的东西囤积起来,而且郡守府现在除了刘远和刘楠之外就都是女眷,张父来了也不大方便
自从张氏他们被迫上山之后,母女俩就没有再见过面,久别重逢,双方先抱头痛哭了一场,又细细地叙了一番离别之情,张氏才想起来,母亲连孙子孙女都还没见过呢,忙道:“阿母,待我将阿槿抱来与你细看!”
张母自进府以来到现在,心情一直没从震撼中恢复过来
比县令府衙还要气派的郡守府就不了,张氏一身华美衣裳迎出来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自己的女儿,就连郡守府的婢仆,穿戴都要比外面好上几分,更不要提现在被垫在**下面的柔软席子,张母刚刚几乎没敢让自己坐上去,生怕粗糙衣裳脏了那块精美的席子
看来女儿真是过上好日子了,张母又是高兴,又是心酸
一听到张氏这样,她便露出笑容:“好好!还有阿婉阿妆她们,我也许久未见了,一并唤来与我瞧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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