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到得金陵,知晓贾环已经归京,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高兴得很。能不与那煞星正面冲突自然千好万好,正欲在金陵痛痛快快玩一场,却不想接到老太太十万火急送来的一封书信,令他将族中几位族老请到京城,若是不肯答应,便给他们带一句话——太太出事了。
几位族老果然不肯动身,但一听这话,个个面色煞白唇色铁青,立即收拾好包裹出发。贾琏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路上丝毫不敢耽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在大半个月后抵达家门。
赖嬷嬷死后贾母将下边的秦嬷嬷提拔上来,此刻她正等在二门外,见到几位族老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张口便道,“几位还请立马去正堂面见老太太。”
几人都是被王夫人收买了的,知晓定然是祭田那事儿招的祸,贾母寻他们算账来了,若捅出去准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心中便先怯了,也不在意那嬷嬷不恭敬的态度,诚惶诚恐往正院走。
贾琏被拦在门外,心里越发觉得不安,转身疾步离开。
“……琏二爷,事情就是这样。”一名小厮跪在贾琏脚边,细细将环三爷归京之后的事全说了。
“好,杀得好!赖大不死,我贾氏何存?”贾琏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道,“亏我素日里对太太恭敬有加,尽心尽力,我媳妇也是掏心挖肺,有求必应,她背后竟把整个贾府都算计进去,半点不顾我们死活!毒妇!怎不一杯鸩酒灌下去,还念什么佛?凭她也配!”
小厮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听说王大人给政老爷补了个工部侍郎的缺,把这事揭过了。”
“好啊,分明是二房犯下的滔天大罪,二房非但毫发无损,还得了好处!这是什么道理?我整个贾氏宗族的衰亡竟只值他一个从二品的缺么?老祖宗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王子腾算个什么东西,我贾府家事他也插手,还一句话就把罪魁祸首保下!简直欺人太甚!”
仿似一道惊雷劈开了覆盖在脑髓外的硬壳,将贾琏刺激的心窍全开,耳通目明,以往被媳妇教唆着疏远父亲亲近二房还不觉得如何,眼下一看,只八个字可以形容——窝囊透顶!愚不可及!那么大岁数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遣走小厮,独个儿在书房里发泄一通,贾琏才阴着脸回到小院。
王熙凤早得了消息,一脸心虚的迎上前,正要给夫君解衣,却被狠狠推开。
“一边儿去!”贾琏歪在炕上招手,“平儿过来。”
平儿低眉顺眼的替他换上便服,继而知趣的退下,顺便把门窗都掩上。
王熙凤忐忑难安,有心缓和气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哪个都提不得。公公婆婆最近已然对她厌恶至极,打骂没有,冷嘲热讽却是家常便饭。若是往常,她定然猛烈反击,眼下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唯恐再给王家女儿添几笔罪状。
贾琏也不说话,静静审视王熙凤,那冰冷怀疑的目光仿似一把剔骨刀,欲将这女人艳丽的外皮剥去,露出内里腐臭难闻的真实。
“夫,夫君,你看我作甚?”王熙凤被他盯的毛骨悚然,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想看看王家女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贾琏冷笑。
王熙凤心里刀绞般难受,眼眶一热便流下两行清泪,跪在炕边拉住贾琏裤腿儿,哀声道,“夫君,太太做下那些事,我全都不知情啊夫君!出嫁前母亲说太太会照拂于我,我自然对她信任非常。毕竟是血脉至亲,我哪儿知道她明里对我千好万好,暗里却百般算计呢?我也是才晓得,她连我的嫁妆都谋了去,当时就气病了,现在还没好利索呢!夫君,我日后再不信她,咱们好好孝顺爹娘,好好过日子成吗?不要厌弃我!”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贾琏也是第一次看见妻子如此柔弱无依的模样,心中不禁恻然。
王熙凤刻意将啼哭声往下压了压,断续抽噎中更显得楚楚可怜,拿出一串钥匙告白道,“夫君,我入府以来操持中馈兢兢业业,府里短缺什么何曾抱怨过一句半句,偷偷典当了嫁妆贴补贾家,自问毫无错处。你若不信且开了库房去看,我一百二十台嫁妆,如今还剩下多少?全都填了贾府这个入不敷出的大窟窿了!既是我王家造的孽,自然该我王家女儿偿还,我没什么好怨的,唯恐你因此厌弃了我,叫我今后如何活下去?不若一头撞死算了!”话落便要往炕沿上撞,被贾琏一把搂入怀中。
“好了,说就说,作甚要死要活的!钥匙收回去,我贾琏还没窝囊到清查自己媳妇嫁妆的份上。夫妻一体,这些个事你既然没插手便罢了,日后休要再提,也莫再帮衬那毒妇!咱们好好孝顺爹娘哺育儿女,过自己的日子。”贾琏话语中透出无尽的疲惫。
因抱在一起,他没能发现王熙凤眼中一闪而逝的心虚。以王熙凤精明贪财的程度,王夫人那些龌龊她如何会不知道?不但知道,且还出手助了几次,拿过大笔银子。贪墨贾敏嫁妆那事,也是她两联手销的赃,只不过王夫人指望她日后帮衬宝玉,一力把罪状抗下罢了。
冰释前嫌兼久别重逢,两人情之所至便缠到一处,酣畅淋漓的发泄一番。事后贾琏昏昏睡去,王熙凤穿好衣裳,面色肃然的行至外间,一个小丫头已跪在门边等候多时了。
见琏二女乃女乃终于出来了,丫头正要开口,却被王熙凤低声制止,“嘘,琏二爷睡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入了隔壁耳房,王熙凤问道,“东西得手了?”
“得手了。”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两张纸,呈到琏二女乃女乃跟前。
王熙凤接过细看,片刻后满意的点头,“干得好!这卖身契你自己收着,现在便出府去吧。到了城门有一辆插着红色小旗的马车,你乘上便是,那车夫自然会带你去见家人。记住,与他们汇合后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莫再回来!”
“是,奴婢记住了!”小丫头磕了三个响头,接过平儿手里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从角门溜出府去。
“人走了?”听见门扉转动的吱嘎声,王熙凤转头看去。
“回二女乃女乃,走了。角门处的小厮已被遣开,并没发觉。”平儿躬身答话。
王熙凤轻蔑一笑,“我还以为贾环有多厉害,连状子带卖身契竟直接放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当真无人敢碰么?偷了状子再偷了卖身契,从此成为自由身远走天涯,他拿什么去追?不过一个刚愎自用的黄毛小子,还不够我一指头捏的!”
平儿附和道,“女乃女乃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他如何斗得过女乃女乃。”
王熙凤颇为自得,拿起状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这才递给平儿,语气不耐,“你使人交给姑妈吧,就说她的事,我只能帮到这里,以后莫要再来扰我。宝玉是个好的,我会护着他。”
平儿应诺,将状子收入怀中,匆匆寻人办事去了。
祠堂里,鼻青脸肿的王夫人抖着手接过状子,确定是真后桀桀大笑起来,“小杂种!你以为这祠堂能关得住我?待我大哥飞黄腾达,待我儿女荣华富贵,我会风风光光的出去!到了那一天,我定然要你生不如死!”说完三两下撕碎状子扔向天空,片刻后觉得不妥,又手忙脚乱的捡起来,投入火盆。
递状子的人见她脑袋越发疯魔,忙掩上房门远遁。
贾环与宝玉回府时已到了酉时,天都快黑了,各自回房洗漱安寝。
甫一入门,贾环便习惯性的扫视房中摆设,见博古架上的檀木盒被挪动寸许,禁不住笑了,冲哑巴兄妹说道,“把盒子拿下来。”
兄妹两忙取下递到三爷面前。
贾环挑开盒盖,见状子果然不在,连带的卖身契也少了一张,不但没有恼怒,反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滚到炕上,简直停不下来。
“小崽子,又干了什么坏事?”赵姨娘听闻动静跑过来询问。她最是了解儿子尿性,他笑得如此猖狂只代表一个意思——有人要倒大霉了。
“姨娘,你来看看,状子被盗了,卖身契也少了一张。”贾环边笑边将檀木盒推过去。
“什么?竟有这事?你笑个屁啊笑!还不赶紧派人去追!”赵姨娘气得跳脚。
“不用追了,不出半月,她便会死无全尸。所有碰过状子的人,一个个都得跪在我跟前磕头求饶。”贾环摆手,想到那场景,又是一阵大笑。
“你弄什么鬼呢?难不成你是故意的?”赵姨娘对儿子的话深信不疑,心气儿立马顺了。
“到了那天你就知道了。”贾环闭上眼睛哼唱小曲儿,嘴角至始至终挂着一抹邪笑。
因赵姨娘声量拔得太高,状子和卖身契被盗的事,院里来来往往的仆役听了个真切,见环三爷既不彻查也不派人去追,觉得他不似传言中那般厉害,原本的畏惧之心慢慢淡去,重又变得偷奸耍滑敷衍了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