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山麓。
仲夏的风携着几分金乌的炽烈,拂拭大地,万物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唯有山脚的那片树林,泛起的阵阵碧波,让人看上去心清脾凉。
烈日当空,行经这片树林的路人,都要去林中小憩一番,趋凉避热,以待更好的前行。
文星雨便是这芸芸路人中的一个。
匆匆赶路十数日,尤其是在溽暑之日,即使成年人也早已膂力不济,遑论刚刚束发的成童。奈何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文星雨衣食无着,唯一的那座颓败的茅草屋,也抵押给典当行,勉强换些钱作为父亲丧葬之用。所剩无几的碎银子当作盘缠,前往这苍山寻觅出路。世人说苍山云间派兼济天下,跟武学有缘之人,一并收做门徒,师门渊学,倾囊相授;纵令没有学武的福分,入门做个小厮,做些清洁的工作,也可管他三餐温饱,夜有衾寐。文星雨心怀忐忑,但不得不千里迢迢来此一试,因为世事苍茫,但寻一处容身之所并能学有所成,却绝非易事。
文星雨在父亲弥留之际曾答应父亲——此生不庸。
短短四字,就让一个孩子肩负起无尽的重。
父亲在世之时,对文星雨倾尽全力培养,沐风栉雨,夙兴夜寐,赚得的微薄酬劳都用以供文星雨求学。父亲在一次为人做工时重伤不愈,老板和官府相互勾结,竟分文不赔,自此文星雨也断了寒窗之路。原本文星雨以为在学堂焚膏继晷,学有所成来安邦定国,但父亲之死让他看到了仕途的险恶阴暗,衮衮诸公的丑恶嘴脸,于是他毅然弃文从武,以期能安身立命,若武缘不浅,学出些名堂。也算是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在林中疾行一日,彳亍两日,文星雨颓然倚在一棵峥嵘的古木根下,实在筋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喟然叹道:“世人说苍山以绿林为裙裾,绿林中千回百转,三日走来,洵然如是啊!”抬头仰望斑驳的日光,文星雨悄然昏眠。
原来文星雨进入林中第一日,赶路心切,不顾疲惫,疾步前行。但一日后,却发现茫然无路可寻,林中古木参天,不辨方向,他便只能漫步林中,走走停停,寻找上山之蹊径。如此又行了两日,如今已是口焦舌燥,眼冒金星。站着时还有些意识,尚能分辨出山黍野蔌,可是突然倒下,心力跟随不及,就像长久漂泊的船只突然发现了港湾,一时放下警惕,便沉沉睡去。这一睡便是风雨凶兽也不顾了不知是第几日的清晨,一株高大植物叶脉上的露珠滚落而下,正好打在文星雨闭合的眼上,水溅满面,一阵清凉之感立时浸透肌里,让文星雨陡然转醒。
朝阳甫上,晨光细微却强烈,像蚕丝一般,晶莹剔透却坚韧地不容抗拒。一束极细的曦光让文星雨刚启的双目略显不适,他急忙伸手遮挡、偏头躲避。可是倏然之间,双目在指缝间滞住,眼神定格的画面,不仅仅是蓊郁的绿树、葳蕤的百草和耀眼的阳光,更多了一道曼丽的倩影。在这样微风和煦的清晨里,那倩影恍若仙子一般。文星雨怔怔的凝望着眼前的少女,一瞬间仿佛树止风息,连心脏也忘记了跳动。女子就那么翩翩的从硕大无朋的青史画卷中走来,一时间群芳低首,连一泻星空都顾盼失色。诚如书上所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喂,小**,看够了没有?”
一声甜美的娇嗔将文星雨怔怔的思绪唤回,顿时,一抹羞赧尴尬的红晕出现在文星雨俊俏的脸颊之上。
“呵呵,你还害羞了…”少女掩面轻笑,发出清溪般的泠泠天籁之声,听到文星雨的耳中,如聆仙乐,一时间连心神也被摄了去。
“姑娘…姑娘见笑了。孟浪小子适才…适才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文星雨从怔怔中恢复过来,却又发现自己心口互舛,想说的话像浆糊糊一般黏在一起,不能囫囵完全。
那少艾佳人见文星雨语无伦次的模样,不禁再次莞尔,心想这人憨憨的着实有趣,不妨逗他一逗。
“呵呵,那你倒说说看,你哪里冒犯我了?”
文星雨没想到眼前的及笄仙子当真兴师问罪起来,一时间茫然无可对,只是更加羞涩的颔首,连忙请罪道:“先人说‘非礼勿视’,我未经姑娘许可便凝视姑娘良久,于礼不合,是以冒犯了姑娘。”
“我问你,尚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对?”
文星雨见仙子发问,连连称是:“姑娘言之有理。”
少女继续道:“你直视我良久,乃是因为我翩然美丽,是也不是?”
“对,对,姑娘仙子之容乃我生平仅见,所以适才情不自禁……”
“那你说,你爱美尚美,做天下人都做的事,又有何错误呢?难不成应该视而不见吗?”
“无误,无误。芸芸众生见了姑娘都会驻足凝望的,窥见一二也是人生幸事。”
“那你刚才还说请我恕罪,你何罪之有?这不是自毁自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这……”,文星雨此刻才顿醒,原来仙子是和自己开玩笑,故意挑逗自己。心下这么想着,随即释然,道:“姑娘慧心灵智,小子不敢再接话了。”
文星雨本是学堂的佼佼人物,而且性子耿直不阿,没想到今天邂逅如此美貌聪颖的女子,唇口一发声,泠然作响,便让文星雨人云亦云。虽然言语略显谄媚,倒是没有违说真话的性格。
幽默打趣倒不是轻佻,文星雨不是墨守成规的腐儒。
少女听到这憨直少年言语投了降,又不禁冁然而笑。说道:“你满嘴油腔滑调,该叫你妈妈把你吊起来好好鞭打一番才是。”
文星雨刚才从梦中转醒,思绪正处混乱之际,是以说了些不经大脑的话。如今过了一会儿,思绪归于正常,不复先前那么激动,知少女言语调侃自己,但皆以其貌美为由未挂在心。然适逢少女说到了自己的伤心事,目光不由黯淡下来,说道:“我此生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妈妈生我时因难产而永远的离开了我,母子血肉相连,此生却只有一面之缘。”
少女闻此,收起了调侃的心神,心下愧疚,无意中勾起了他人的伤心陈事,不该言语如此肆无忌惮。然同时少女亦有些黯然伤神,想是也触及了她自己的伤心往事。
文星雨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人步行的脚步声,他刚即抬眼望去,只见少女玉腕一抖,文星雨双眼的下一帧画面便只剩一片黑暗。
又不知是第几日的夜晚,夤夜如墨,皓月当空,又是一滴滚落的露珠将文星雨惊醒。文星雨楞了楞神,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唯美的画面,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除了露珠折射的点点繁星的光辉外,再无那道倩影。文星雨不禁一时怅然,至于那少女出手伤己之事,却丝毫不起怨怼之意。
而那点点星光,在那遥远的天际渐渐弥离,俨如散发着淡淡的少女馨香。
单手支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扶着皲裂的古树皮,文星雨缓缓站立起来。深呼吸几次,感觉精力恢复几成。举目四望,幽森的树林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不时还有点点光亮在黑夜中闪烁,就像有只狰狞的妖怪嗔视着你,让你全身的汗毛全部都颤栗起来。
文星雨寻不到上山的方向,又因着黑夜带来的恐惧而不敢四处走动,无奈只能又原地坐下,静等天亮。但是双眼却不敢合的那么紧实,生怕睡梦之中,不知不觉就做了哪个野兽的宵夜。
正在文星雨睡眼乜斜的时候,突然一声虎?响彻夜空,飞扬九霄,半梦半醒中的文星雨心神激灵一下,立时惊醒。接着,就见一道道绚烂的光痕划破夜空,渐渐的传来了众人叫喊的声音,声音嘈杂,难以辨识。文星雨大惑不解,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朝着声音源头的方向走去,竟连对黑夜的恐惧也忘了去。
文星雨朝山上走去,晚上视线不佳,看不见人足兽迹,然而反倒帮助了他。白天有诸多因素干扰,林中如迷宫,上山无路,可是晚上却成了上山的最佳时机。有着声音的指引,文星雨朝着一个方向径直走去,其间绕过几棵树,越过灌树丛,都还能重新找到原先的方向,因为声源没有变,上山之路变得简单许多。文星雨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便来到了山顶,他伏在一片草丛之中,往前方望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来那一道道光痕,是一个个在夜空中凌空飞翔的人,脚下有剑,有刀,有锤,有箫……林林总总,难以数记,释放着不同颜色的光辉。那些人驾驭着不同的宝物在夜空中来往穿梭,交织成一道道斑斓的光线。然而,直觉告诉文星雨,那些美丽的光线,潜伏着巨大的危机——触之即死。
地面上亦有浩浩荡荡的人群。“乒乒乓乓!!!!”兵器交接的声响不绝于耳,地上早已血流成河,五步一尸。文星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时间又变成茫然无措的样子。
“呵呵,孟浪小子,好巧哦,我们又见面了。”正在文星雨愣神之际,一声熟悉的美妙声音在其背后响起。文星雨蓦然转过头,看到了期待中应该看到的人儿的样子,正是山下的那个妙龄少女。
眼里的惊骇瞬间变成了欣喜,然而又瞬间转忧。文星雨连忙起身,抓起姑娘的手就要往山下跑去,忙道:“这里正杀人如麻,太危险了,姑娘快去下山避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