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兴文连夜赶来的时候,庆阳公主的仪驾比之以前是大为精简了。诸人给公主行了礼,公主仪态万千地让诸位轻起,随之看向顾兴文,那是一种“我家男人真棒”的小女人眼神。在顾兴文跟前,她就跟小粉丝似的,不在乎自己的公主尊位,只希望能跟在男人身边。
“伯父。”顾景逸上前,拱手道,“父亲因神龙丹病重,那名扬州瘦马已畏罪自杀,太医断言,只剩三日。”
前些日子还一起饮过酒的亲兄弟,如今却不省人事。
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就像一股铺天盖地的浪潮,不得不承认,连被誉为国之中流砥柱的顾阁老都有些懵。但他只是保持进门的姿势一直站在原地,不发一言,俊美的容颜没太多变化,但脸上还是流露出丝丝缕缕的痛心。
顾兴文比顾兴商大五岁,顾兴商从小极富商业头脑,一点一点兢兢业业地从小本生意做大做强,因为这点滴积攒出来的财力,才让顾兴文得以一步一步当上状元,从而振兴顾家。
相依为命的亲兄弟,那种经历过太多而积淀下来的感情深沉而厚重。
“咚咚咚!”
犹如暮鼓晨钟,顾兴商不久于人世的噩耗击打着他的心扉,若是多与他说句话就好了。顾兴文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寝室。众人留在屋外,相顾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
古代的夜空繁星点点,一闪一闪的,像极了黑色丝绒缎上缀着大小各异的钻石。这是一个寂静而又令人无奈的夜,既然说多少句挽留都没有用,还不如让他走得安详平静。顾兴文从屋里出来,看起来仿佛没有改变,但那种沉痛的哀伤如影随形,像是给周身笼罩了一层暗黑的纱。
身为这个京城炙手可热的家族的大家长,顾兴文的话代表着权威:“景逸、景晖和景明,明日把手头的职务交接好,请假。景逸,这几日就住在侯府,将军府的事让秦管家看着。至于惜曼,尽量在兴商身边尽孝吧。”
被点名的人都一一应了。
大家都心绪不佳,侯府里空着的院子也不少,顾惜曼领着几个妈妈把众人都安置了。虽然临时住的屋子跟将军府的没法比,但如玥也不挑剔,安慰了顾景逸几句。
顾景逸平躺在床上,双手置于月复部,双眼放空静静地看着床顶。
“你知道吗?”如玥躺在他身边,用扇子给他轻轻地扇着凉风,声音显得空灵而渺远,“我幼时很懦弱,被四妹妹欺负只会哭,那时不会说话,只能啊啊啊地跟姨娘比划。姨娘听不懂我说什么,久而久之,我也就自己忍着,什么都不说,躲着四妹妹。”
顾景逸伸出一条胳膊,揽起她的肩膀。
“后来还是被四妹妹的丫鬟推到冰窟窿里去了,烧了好几日,再次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姨娘担忧的眼睛,那时候我就想着,让姨娘拖着病弱的身子还担心我,真是太不孝了。那次大病,真的就跟月兑胎换骨一样,我告诉自己,什么都是虚的,活这一世就要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开心。什么规矩礼数,嫡母害得我失声了整整六年,我为什么要给她好脸子看?但……”如玥慢慢地叹了口气,“我想明白后,姨娘却走了。”
穿越之前的处境脑补一下也能猜到,穿越之后,当然是月兑胎换骨。
她半真半假地静静诉说,起码能转移顾景逸的注意力,让他从靖安候的噩耗中缓过劲儿来:“后来你也知道的,只要我能想到办法,就一定不会向谁屈服。即使暂时屈服,也总有一天要报复回去。或许我的手段很幼稚可笑,但我那会儿就想,姨娘给了我生命,她在天上也绝不想再看我懦弱可欺了。”
“景逸,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就我看来,公爹这一辈子活出比旁人几辈子都多的精彩,若是公爹还有一点遗憾,也是没来得及再和顾阁老,再和你们说几句话。他真的不会愿意见到,见到你因为他而憋着,而苦了自己。”
顾景逸翻过身,将头埋在如玥的怀里。
闷闷的哭声隐约传出,如玥伸手,轻轻抚模着男人乌黑的长发。这是她的男人,也像她的孩子,外表永远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玉面杀将,敲开心门,却能看到他柔软脆弱的一面。就像刺猬的月复部,能触碰到的,永远是他最亲近的人。
如玥的眼眶有些许湿润,或许之前的相互吸引只是男女之爱,而在这种沉默痛楚的时刻,他们之间,才真正是灵魂相对,彼此情愫已经复杂,互相爱慕,相互依赖。
“睡吧。”
烛光摇曳,纱幔轻舞,窗纸淡淡地渗出微光。弯月下,繁星前,轻盈犹如蝉翼般的歌谣仿佛银河流淌。
……
次日,顾景逸特意挤出来的休沐日完全没了影儿,他还是上了朝,下朝后特意给皇帝汇报了靖安侯府的事。皇帝颇为纠结,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让顾景逸停职丁忧简直跟灾难似的,反正靖安候也不是顾景逸的亲生父亲,要不直接夺情吧?(朝廷根据需要,不许在职官员丁忧守制,称夺情)
但顾景逸还是坚持要为靖安候丁忧,反正武将丁忧不解除官职,而是给假一百天,大祥、小祥、卒哭等忌日另给假日。
最终君臣商量的结果是,从今天开始,包括靖安候丧仪,只能停职一个月就起复。(守制未满,而应朝廷之召出来应职者,称起复)皇帝想着等靖安候的死讯上报时再有所动作,说不准靖安候还能再来个逢凶化吉,这样顾景逸的工作就不用受一点儿影响了。
而如玥也一早赶回了府里,把小康哥儿交给苏如晴先管着,等稍微有空了之后再进行习武教程。府里在秦管家的管理下还是那么的井井有条,一点儿都不会因为女主人突然夜不归宿而凌乱。
她给杜鹃安排了个“留心看着”的任务,很放心地回了侯府,带着几个贴身丫鬟,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一整天,两个儿媳妇和两个女儿都围在顾兴商床边照顾。
直到晚上三个景回府,顾兴商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还是尽职尽责地昏迷着,连太医开的药都灌不进去。而那个扬州瘦马,听说被处理得场面之血腥残忍简直可以拍恐怖片了。古代人讲究留有全尸下辈子好投个好胎,而这位瘦马女士,目测身上没一处地方是好的。
顾景晖干得也太狠了,都让如玥觉得有些本末倒置。
但毕竟如玥不是顾兴商的亲子女,可能没办法体会父亲被害的愤怒和痛恨,想了想,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等三日之期到的期间,顾景逸再也没有流露过痛苦,和另外两个景把即将到来的丧事准备得十分充分到位。也是亲身经历,如玥才知道古代对丧事这般看重,规矩礼仪之复杂繁琐简直令她瞠目结舌。
第三日,顾兴商没有醒,也没有咽气。
第四日,顾兴商没有醒,还没有咽气。
第五日,顾兴商没咽气,他居然醒了。
围在床边儿的诸位半忧半喜,喜的是他们还以为顾兴商会在睡梦中驾鹤西去,没想到还能在清醒状态下跟他说说话;忧的是,这情形谁都能看出来是回光返照,无力回天了啊。
“爹,您还好吗?”顾惜曼将顾兴商扶起,满脸泪水。
顾兴商心明眼亮,但无奈力不从心,感觉气若游丝的。他之前虽然昏迷着,但偶尔捕捉到意识的时候,还是能听到一些对话。从那些零星对话里,他也知道自己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步。其实对他来说,后期身子一直都靠药吊着,也想过很多关于死亡的场景,倒也没什么畏惧的了。
只是,还有一些事没来得及。
他环顾一周,都在,都还在,连大哥都在,看来自己是真的命不久矣了。顾兴商勉强抬起手,指了指顾景逸的方向,又力竭垂下。
顾景逸走到他面前。
“景逸。”顾兴商的双唇干燥,声音沙哑而低沉,“为父对不住你啊。”
“从来都没有。”顾景逸握住顾兴商的手,面无表情。只有如玥知道他现在心底有多不舍和难过,他是一个重情重义重信的人,顾兴商虽然不是他的生父,但养恩同样大于天。
顾兴商反握住顾景逸的手,双眼含光,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景逸,答应为父,五年内不要分家,夫人她虽然……咳咳咳!”他突然开始咳嗽了起来,握住顾景逸手的力道骤然变小,越咳越抽搐,到最后都有些痉挛。
正当顾惜曼慌张地要去找太医时,咳嗽声戛然而止。
她猝然转身,顾兴商的手猛地坠落,没人能阻止的坠落……
“爹!”“父亲!”
顾兴商的一众亲生子女全都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哭喊。
而顾景逸默默退后,神情寂寥。如玥上前,两只手轻轻包裹住他紧攥的拳头。顾兴商把人生最后一刻留给了顾景逸,却将最后的疼爱留给了其他人。顾景逸袭了爵,按照规矩是要入住侯府的。但只要靖安候夫人在侯府一天,顾景逸为了如玥也好,为了将来孩子也罢,他绝对不会回来。
不分家,顾兴商这是要顾景逸答应给他的老婆孩子以庇护,还不会打扰他们的正常生活。答应了他,就是委屈了顾景逸。
关键时刻,亲疏立现。
没人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为父,才是真正地对不住你。”沉重的力道拍在肩膀,顾景逸没有回头,他知道是顾兴文在他耳边这样说的。这也是唯一的一次,顾兴文在他面前自称“为父”。
顾景逸道:“我知道。”
他终于转过身,看着顾兴文,十分淡然地接着说:“我知道这很正常,父亲的后事会妥善安排,伯父,我先出去了。”
当年的事,他们都是受害者;如今的事,谁也没有不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顾兴商来说,终归还是自己的亲生子女更加挂在心上,太对了,没什么不对的。
又是一个夜,夜空无星。
“你知道我最喜欢胡思乱想的。”如玥走到顾景逸跟钱,张开双臂环上他的腰,抱着他,略显哀伤的声音响起,“景逸,我刚才看着公爹离世,突然想到,若是将来我比你先走了,我一定要将我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最最最好的东西全部留给你和孩子。”
亲爱的,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或许曾经你独自行走在世间,娘亲已早逝,父亲不能认,而所谓的家里,却有一个仇恨敌视的挂名母亲,如同路人的兄弟姐妹,还以为待自己如亲子的挂名父亲也在最后关头抛弃了你。
强大的铠甲永远只在外部。
那么,你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你有我,会甘心情愿在任何时刻将所有美好给你,你还会有你自己的孩子,以你为榜样,我们互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