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少年又来了,仍然穿着西服和皮鞋,脖子上又添了一条花格围巾,使他看上去格外臃肿。女人为他开了门,接着,一切如同上次。仅在付水票的时候,女人多问了他几句话。也许她只是念他遵守信用,也许她只是没话找话。
她问他送一桶水挣多少钱,他说8毛;她问他一天能送多少桶,他顿了一下,很想同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一次。然后他昂起头说,最多的时候,他一天送过60桶水。他想让她不要小瞧他,还要告诉她,他一天挣的并不少。可惜女人是心不在焉的,她不想知道60桶水对一个少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要付出多少时间和多大的体力,也不想算算60乘以8是多少钱。
她和他说几句话,只是想填充一下他离开之前的这点空白。所以他胡说八道还是正儿八经对她来说都一样。所以她就顺嘴搭腔地说,喔,60桶。
女人的顺嘴搭腔以及她搭腔时表情的平淡仿佛伤害了少年,原来他如此巨大的谎话和谎话里如此巨大的数字都不能震撼女人,甚至,就连引她嗤之以鼻都不可能。这儿没他什么事儿,这儿从来就没他什么事儿啊。可他为什么还不走呢。他觉得口渴,他对女人说他想喝点水。
女人用下巴朝洗碗池那儿轻轻一点,当然只能是洗碗池那儿,在那个配有粉碎机的双槽洗碗池上方,伸出一只造型别致的脖颈长长的炫目的不锈钢水龙头。少年来到那个被指定的地方,有点恍惚地歪过自己那满是尘土和头皮屑的小脑袋,把嘴伸向那个冷冰冰的龙头。
又是五天过去了。少年的日子不太愉快。他的表哥已经发现自己的西服皮鞋之类不断被少年偷穿,而且弄得挺脏,表哥为此和少年打了一架,从此把自己认为值钱的东西都锁了起来。论打架,少年不是表哥的对手,膀大腰圆的表哥一把就能将少年整个揪起来揪得双脚离地。
然而打架本身并不可怕,平日里少年最怕姑姑对他说那样的话,姑姑经常抹搭着眼皮对他说,你可是白住在我们家啊,再这样……少年知道下边的意思,他随时可能被赶出姑姑家,要想在这个城市里混,他的前景只能是自己花钱出去租房。
但这时的少年,思维是混乱的,情绪处于一种茫然的亢奋,以至于,他刚向表哥讨了饶,表哥刚出家门,他就有一种强烈的要撬表哥的箱子的**。他这**比他的讨饶更为坚硬,突如其来而又不计后果。他撬了他的箱子,打扮好自己,能披挂的一切都披挂在身上,他不仅围上了表哥那条格子围巾,还胡乱抻出一根花领带系在脖子底下。
一串穿着折刀、剪子和假手机的花哨的钥匙串他也别在腰上,最后他胆大妄为地拿起表哥的随身听揣进衣兜,把那副黑沉沉的大耳机套上脑袋堵在耳边,他就这样背着姑姑,鬼鬼祟祟,小耗子一般臃肿而又麻利地直奔水站而去。
少年骑车驮着一桶新水去给女人送水,一路上磕磕绊绊。先是后轮胎不知让什么给扎了,他只好推着自行车找修车的补胎。
当他再次上路之后,他的耳朵里就灌满了《心太软》的歌声。音量太大了,快要把他从车座上掀下来。这样也好,因为忽然之间少年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关系了,汽车,行人,街道,树木,一切都离他远去,只有耳朵里的歌声带着他前行,也许就是那歌儿在替他骑着自行车。少年的视觉、听觉和感觉因此都有些麻木,他被一辆三轮车挂倒了都不知道。
这时歌声断了,周围的一切又回到少年身边。他和他的自行车倒在地上,水桶也滚出去好远。他爬起来,西服和皮鞋沾了很多尘土,随身听怎么摆弄也不再响了,坏了。挂倒他的三轮车已经跑了,幸好水桶没有摔破。少年用铁钩重新把水桶在后衣架上挂好,继续前往湖滨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