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酒 第五十七章:废人

作者 : 陌归尘

深远的天外有飞鸟腾然一声飞起,片刻之后却又重归寂静。驾车的良驹马鼻里哼出气来,撒开蹄子哗啦一声往外跑去。

没有其他的声响。露水在叶片上悄然聚集,沾湿了人的衣裳。

天还是蒙蒙亮的,未全然亮透,有些冷的温度。她皱了皱眉,却睁开眼来,一瞬间不能适应车内过于昏暗的光线,定睛许久,才恍惚认出一个人影来。那人枯坐着倚在车壁上,丝毫未有半分动弹,想是被封住了定身穴一般,一动不动。

她勉强睁大眼,试探着去拉那人的手:“宁安……”

没有任何的回应。触手也是一片冰凉。可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分明能看清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神情也未有丝毫不妥。他没有发病,身体也没有不舒服,只是……

她舌忝了舌忝干涩的唇,再唤一次:“宁安……”

话音未落,她的手掌已被那人全然握在手心里,极尽全力地,她有些疼,却不敢说,不敢轻率出声。

他太不对劲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

他的手心里有些湿润,温度却不低,相比之下她的体温倒是低了些。她低了低头,不知怎么地却不敢看他,那双眼里蕴含了太多东西,他所有的情绪都让她无比愧疚,却又不甘。

失去这么多,但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凉儿……”他凑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笼罩住她的面颊。他与她对视,用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逼迫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眸黑得如同夜空,嘴角隐隐浮上些浅淡的笑意,他微微一笑,依旧是平淡至极的口吻:“你觉得,我现在是废人,不能护着你了,对不对?”

她一惊,有些迷茫疑惑。可他的神情却告诉她,他并非在嬉闹,而是真的那么想。

“不对。”她下意识地躲避,挣扎着想月兑开他的手,却挣不开。

他笑意淡淡的,却覆上了冰冷的月光:“那是你觉得我这样苟延残喘,可怜至极,你可怜我,是不是?”

他越说越偏了,他怎么能这么想她?她心底里一阵酸涩,身上虽是不疼了,可他的话便如细小难见的银针刺入,带连着她的全身都在疼。她眼眶一热,摇头否认:“不是……真的不是……”

“那是怎么样?我是废人,倒不如一刀了结了自己。”他放开她的手,却覆上了她的眼睑。他的手指温和而干燥,因了自小练剑,指月复上带了薄薄的茧子,让她觉得微微的痒。她早已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心底里又是害怕又是无助,她眨了眨眼,眼角已沁出湿意来:“宁安……”仿佛一发不可收拾,她抽噎着,却不说话,只默默将他抱着。恍惚中他轻叹一声,侧子在她身边躺下,他状似无奈地笑了一笑,模了模她的面颊笑道:“别哭了,再哭眼睛都肿了。”

“以后不许再说那些话。”她眨了眨眼,觉得还是止不住泪,却也不好意思起来,把头埋在他怀里,她轻声开口,声音犹带哽咽的沙哑,她不愿在这话题上多作纠结,忙掩饰着开口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要去哪?”

马鞭呼啸,外头长邯斥马而行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微微笑着,可眼神却有些异样,如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漠与疏离。他的面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变得晦暗起来,可声线依旧是冷静的:“去奇然山,那里……风景倒好,草木葳蕤茂盛,看日出景色倒是不错,我陪你去瞧瞧,如何?”

她点了点头,心底里却是明白的,去奇然山定有他的一番理由,极有可能与自己相关……可她不愿多问,反正一切相信他总不会错。她胡思乱想着,脑中却轰然现出一个想法来……解药,解药……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忙着推开他的怀抱,直视他的双眼逼问道:“云清呢?”

以她所知,云清定在林外候着,而他们已经驾车出了林,定然与撞见云清……

宁安把云清如何了?解药又在何处?

她心底里一阵混沌,她昏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一无所知。

车厢内光线渐渐提亮,她清楚地看见他嘴角笑意渐渐加深,眸子弯如月牙,却是不着眼底的笑。她指尖一颤,恍惚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她那样着急的神情,那样着急的语气,本就是极易让他想偏了。她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解释,他已伸手模了模她的脸颊,漫不经心笑道:“你那么牵挂着他吗?”

他把另一只手枕在自己头下,清清淡淡地撑着头与她对视着,是极为轻松自然的睡姿。他仿佛并不求她回答自己,却是探手出去,将被子扯高了一些,足以盖住两人。接着竟是闭了眼笑道:“凉儿累了,先好好睡一觉,等到了我叫醒你,可好?”她还想再开口,可他已是略略不耐烦的模样,并不着意去看她,倒是端端正正闭着眼,仿佛真的睡去般。她不甘心,犹去牵他的手,却觉触手一阵冰凉,她开口喊:“宁安……”

“睡吧。”他并不睁眼,但只拍了拍她的头。

她皱了皱鼻子,最终抱紧了他闭了眼,原本不想睡,但不知不觉间便在这一干寂寞的无言中起了睡意。她打了个哈欠,往他怀里蹭了蹭,老老实实地一偏头睡着了。

天色渐渐亮起来。

他睁开了眼,身上密密集集浮上的疼痛让他微微蹙了蹙眉。他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面前苏凉的脑袋,神智却一阵恍惚,本来意欲抽走的手转而抚了抚她的面颊,将她鬓角散乱的头发抚到耳后去。

他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你还是喜欢我,没有移情别恋的,对不对?”

他并不求她能回答,却是垂眼,像是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软弱,甚至不敢当面去质问她,只怕真的从她嘴里听到那一句,“我还在意云清”……届时,他情何以堪,却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了。

舍不得恨,舍不得放下。

他单手掩住口咳了咳,这一咳却牵一发动全身,他咳得弯下腰去,渐有温热的血流淌入他的指缝,他拼命压低咳嗽的声音,另一手自去盲目模索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来。他掩了口轻声咳着,疾行的马车稍稍一顿,随即放开步子往前跑去。长邯在外敲了敲车舆的门:“宁安,服药。”

他咳得快说不出话来,拼命压制着咳,勉力说出来的话却也断断续续:“我很好……没关系的。”

他弯腰咳了咳,挣扎着撑起身子去够置于边角上的药箱,手竟抖得打不开药箱的扣子,他闭了闭眼,让自己眼前的晕眩散去一些,费劲许久才啪地一声打开药箱,胡乱服下些药丸去。苦涩的药味一下子在口腔中晕染开来,伴随着咳出来的血染上的血腥味……他皱了皱眉,只觉手脚四肢皆是无力。他嘴角染上些许笑意,手撑着想让自己倚靠在车壁上,奈何双腿全无只觉,他费力良久,才拖着这一双没用的残腿,气喘吁吁靠在了车壁上。

没用的废人。

他闭着眼,唇齿间又溢出几声轻淡的咳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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