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五年。
边城,翰郸。
春雨微凉,夜袭人。
城外弯曲泥泞的小道上一片寂静,她撑了伞慢慢地走,脚步声是此处唯一轻微的响声。细雨密密集集地落在伞上,顺着伞柄倾斜下,稍稍湿了她的长衫。
身后遽然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车辙声响,她隐在伞下的面容露出笑意,忖定,闪身躲进路旁的小丛林。隐约的光亮下,她看见马车飞速跑过,而驾车的男子一脸冷毅,像是极为不满。
她又是轻轻一笑,终是施展了轻功追上去。
她轻功传自那人,却只学了个三四分,甚是不济,她一刻也不敢稍顿地追赶,才堪堪在天初亮之时看见那马车的踪迹。
一路赶来,而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她的长发微微散乱,衣袍湿透,很是狼狈。她咬了咬下唇,开口:“喂,停下!”
声音不大,但驾车的男子扬起马鞭的手骤然收回,熟练地停了马,并未撑伞便跳下马车,也不看落在后面的她,只朝车厢说了句什么。
车厢内似有人回应了男子一句,男子面上有犹豫,终于撇过头来看她一眼,目光中戾气满满。她一惊,随即见车内那人慢慢下了车,站在驾车的男子身边。而驾车那男子早已撑开了伞,默不作声地交给他。
墨发白衣,眉眼中微微含了温情的宠溺的笑。
她初记得刚见面那会,他并非如此温柔地待她,那时他待她,有礼,但疏离。
雨中的他撑着油纸伞,缓步走近,她看得发怔,而他漆黑的眸子深如潭水,隐隐有着笑意。他生得极好,只脸色苍白,唇上的颜色淡薄成了浅浅的粉色。
他神色无异,伸手拿过她撑开的伞,交给跟上来的驾车的男子,接着放柔了动作把她护在怀里,径自伸手探了探她掌心的温度,微微皱了眉,轻声道:“淋了雨,手变得这般凉。”
她立刻抽出手来,冷冷言道:“与你无关。”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子一颤,竟似有些月兑力,身形并不很稳。他复又牵起她的手,许久方轻声说:“不恼了好不好?是我的错……”他俯,一只手揽住她,“我保证我能救他,信我……”
她垂下眼,没有再甩开他的手,却不应答。
他身后的男子生冷了语气:“宁安,你身子不好,不能在雨中久留,上车。”
被换作“宁安”的他置若未闻,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我们上车,再细说,好不好?”他握住她手的力道微微加大,但控制得很好,她不感到疼。
他把伞更偏向她一些,牵着她的手靠近马车,让她先上车换下湿衣服,她接下四周的车帘,而他眸里夹了深浅的笑意,低声咳了咳,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男子往前一步扶住他,并不多言,他轻轻笑道:“长邯,我哪里都不疼,我没事,你别……”他浅浅笑道,眸中含了万千情绪地看向车帘,轻声继续说:“……对她不好。”
长邯表情冷淡,冷淡地“哼”了一声。等到她换好衣服,长邯才冷着表情,搀扶他上了车,她坐在马车内,身上已打点好,只不过发丝有些凌乱,她虽不说话,但长邯看得出她对自己不满。
长邯等宁安坐好,方扬手放下车帘,一跃跃上马车,扬鞭,调转方向,车轮又重新滚动起来。他活了二十三年,才知道对一个人付诸真心是什么样的滋味。
患得患失,但,甘之如饴。
宁安微微笑着靠近她,把她的手收在掌心里,她手心的温度已开始回温,而他一向畏寒体弱,相比之下,倒是他的手偏凉了些。
她安分地任他动作,他嘴角噙了浅浅的弧度,伸手去把她垂下来的发丝括到耳后,低下头,与她靠得极近,他对上她的眸,轻声问道:“凉儿累了么,我抱着凉儿,凉儿睡一觉好不好?”
他是故意的。
她立刻抽出手使力推开他,他始未料及,被她一推,背脊撞上车壁,有些发疼。车外长邯减弱了车速,试探着唤:“宁安?”
宁安皱一皱眉,回应:“无妨。”
长邯又是“哼”了一声,继续驱马前进。
宁安微凉了笑意,看她抬起眼来,略带挑衅地看着自己,口吻却是十足地嘲讽:“我说过,不要自以为是地叫我‘凉儿’,我姓苏,叫苏凉,不是你口中的‘凉儿’。”
她蹙眉,仿佛极为厌恶的样子。他身子微颤,见她厌烦地撇开眼去,他才轻声、恍若很是用力地慢慢说话:“果然,只有……他能叫得?”
所有对他的情绪,或是仇视、或是厌恶,在这一刻顷数爆发,但她只冷笑了笑,不言。
车内恢复静谧,良久她听他轻轻笑出声来,温温问道:“若我一定要唤你‘凉儿’呢?”
他什么意思?
她转眼看去,他面上带了温和的笑,眸里亮晶晶的十分漂亮。而她皱了眉,他慢慢靠近她,轻轻的、却带着不明意味地道:“凉儿、凉儿、凉儿、凉儿……”
她立刻往后退,再度厌烦地移开眼,冷声说:“宁神医,我和你很熟识吗?”
他身子颤抖,她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宁安”转变成“宁神医”了吗……他不再移近她,反而学着她往后退了退,头倚在车壁上,转了眸不看她。月复部又开始难受,索性不严重,他心中庆幸她未察觉,只反手按紧,轻轻呼出一口气。
今晚,恰是十五。
月复中蛊虫最是兴奋、而会令他生不如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