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陲帝都,烟鸾宫。
靖和十三年,初冬。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天光将启尚愁鸢就穿上厚厚的衣裙出了门,这个时候烟鸾宫的大多数人都还在梦乡,院子里空荡荡的。于是尚愁鸢干脆提息凝神用起轻功,身形如云。
南陲奉“喝火教”为国教,教中之人皆是是女子,而且从小就被送进烟鸾宫来习学武艺,就连尚愁鸢这种干杂活的婢女亦不例外,只不过她的品阶太低并没有资格修炼教中上乘功夫罢了。
忽听得前方有声响,尚愁鸢赶忙停下脚步来,晨风极凉她被冻得不住的搓手。见了来人她拂身道:“参见左门主。”
迎面走来的女子名叫高照晚,十六七岁的年纪,白净的瓜子脸发髻高挽云鬓扰扰,即使是厚重的宫装也遮盖不了她姣好的身形。女子生得琼姿玉质再加上高贵的出身,所以难免心生傲气目中无人,对于尚愁鸢这种出身卑微的小人物自然也懒得搭理。
高照晚瞥了尚愁鸢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姑姑经常教导她官大一级压死人,像尚愁鸢这种微末之人当然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的伺候着。她微笑道:“左门主一大早就来练功,实在辛苦。”
被尚愁鸢一口一个“左门主”的叫着,前几日才高升至此的高照晚心里听得很是舒坦,登时横眉冷目亦缓和不少。她说:“我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这等微末之人哪配令左门主记住,只是先前在侍奉右门主时犯了些错误,所以才受罚来扫宫苑。”尚愁鸢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心底却在微笑,谁都知道高照晚与右门主不和,凡是她支持的事情高照晚就坚决反对。
言罢,尚愁鸢静待高照晚的反应。
果然高照晚听完之后飞快抬起眼皮,淡淡说道:“我瞧你也算是伶俐,倒不像是会犯什么大错的人,这样吧,你今天扫完以后就不用受这罪了,右门主若是有什么意见只管叫她来找我。”
“多谢左门主。”尚愁鸢听罢心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喜道。
高照晚这才拿正眼瞧尚愁鸢,见她模样清丽,就觉她面目生得和善令人讨厌不起来,左边眼角处有一点泪痣,平添韵致盈盈。
“你去吧。”高照晚微微拂袖。眼前这女子年纪不大就已经生出娉婷韵味,倘若再过几年光景又该是何等风华。
得了便宜的尚愁鸢不由得喜上眉梢,扫地的时候动作也勤快了不少,她一路扫到听雨轩也只用了一个时辰,厚厚的靴子踩在堆积满地的枯叶之上发出窸窸窣窣之声。
只是拿着扫帚的手露在外面有些冷,尚愁鸢停下来望着旁边一棵梧桐树,干枯的枝桠纵横交错上面最后一片枯黄叶子随风飘摇而下。
枯叶随风摇摆不得自由,世事浮沉之中的人亦是如此。
十五年前尚在襁褓之中的尚愁鸢被姑姑抱进烟鸾宫,经年岁月受人白眼欺凌,也唯有姑姑一人对自己好。
尚愁鸢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叹了口气,呼吸间一口白雾吞吐而出,宛如南陲深林掩映之间的瘴气深深。
就在这个时候,听雨轩里忽然传出一声巨响,下一秒就见窗门飞出落地宛如流星坠落,然后跟着被甩出来那人急急倒退却也是一时间难以收住脚步,就见一抹白影挟着猛烈罡风呼啸而至尚愁鸢的近前。
尚愁鸢一惊,由于那人动作太快她也没时间去反应,只得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气运丹田。就见眼前白影扑近,那人后脚刚一踩到尚愁鸢的扫帚就知后面有人,赶忙收住脚步芒鞋踏地生生将青石板的路面踩陷进去三分,方才停下来,这该是何等力道!
只是那人近前尚愁鸢只觉得罡风过耳,一股霸道而猛烈的气流扑面而来,于是尚愁鸢一**坐在了地上。
那人回首望她。浓眉星眸,一双薄唇轻抿。
尚愁鸢反倒愣住了,咦,是个和尚。
如今气温骤降,那和尚也只穿件轻薄的素色僧袍,白衣如云双袖生风,这样的气质风采已经可以让人忽视他模样生得究竟如何了。他就是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说也令人感觉华彩生辉,似有微光笼罩凡俗之物不得近身。大抵,琉璃世界七宝幻象就是这般模样吧。
长手一伸,横在尚愁鸢眼前。这一伸如同当年释迦牟尼佛拈花轻笑的悠然。
“你没事吧?”他开口,嗓音清越如同振翅临空的青鸟啼鸣。
斯人高高在上点尘不染,尚愁鸢却不敢贸然去接那人伸过来的手,她卑微的活惯了,生怕污了人家的高贵圣洁。
尚愁鸢赶忙自己爬起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土,就觉得浑身被方才的罡风震得酸痛起来,但她却微笑道:“不碍事的。”
手被晾在半空中,那人收手之后浅浅一笑脸上毫无尴尬的表情,垂眼却发现尚愁鸢一个劲的盯着自己看,他说:“怎么了?”莫不是自己脸上有东西?
被发现了的尚愁鸢赶忙低头报以羞赧一笑,她说:“我是好奇呢,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这烟鸾宫里见到男子。”
是了,“喝火教”中俱是女子,这烟鸾宫便是男人们的禁地,即使是南陲皇族之中的男子也不得擅自踏入一步。小姑娘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男人,不惊奇才怪。尚愁鸢方才投来的目光澄澈纯粹,却无半分亵渎的意思,他倒也不讨厌。
刚想回话,就听得身后传来冷然笑声,然后有女人声音从听雨轩里传出来。
“圣僧空尘果然名不虚传,在我手下能过百招的人可不多了。”女子嗓音尖利,声声入耳带着寡淡刻薄的意味。
是教主的声音。
尚愁鸢定定望着和尚,心下不免诧异,圣僧空尘这个名号对于在宫苑深深之中的尚愁鸢来说亦不陌生。相传圣僧空尘精通佛法又习得一身独步天下的武功,十二岁时就已经名满天下,十六岁就离开寺院云游天下立志于习遍天下武学,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如今又怎么会出现在南陲这种小国的烟鸾宫里?
“教主过奖了,能接下贫僧须弥掌的人亦不多了。”空尘双手合十对着听雨轩的方向微微一笑,双眸如一泓秋水点波不兴。
“只是不知,圣僧这般圣洁的人物怎么会纡尊降贵来这边陲小国?”女子冷笑发问。
尚愁鸢眨眨眼,见空尘丝毫不在意教主言语间的尖酸刻薄,微笑如前道:“贫僧曾云游天下足迹遍布中原大地,只是未曾来过南陲所以心生向往,亦是为了将佛法发扬光大,又闻南陲武学之巅在于喝火教,如此一来又怎敢不来拜会?”
这个和尚还真是个武痴,尚愁鸢在心里说道。
忽然又见圣僧空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杏色瓷瓶递向尚愁鸢,他说:“方才我的内力伤了你,这个给你,早晚各服一次就好。”
尚愁鸢不由得一愣,瓷瓶握在手心里冰凉冰凉,但是在她心底却有一股暖流蓦然涌出。是了,很少有人对她这样好。
“多谢。”尚愁鸢轻轻开口,将那瓷瓶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
空尘瞧她浅色眸子蓦然一动,左眼边的泪痣衬托眸如星辉,一张巴掌大的脸因方才的慌乱而煞白,好像只惊魂甫定的小兽,心底忽生悲悯情怀。
尚愁鸢心下虽然感激空尘,但亦从教主的语气之中听出了戒备和怀疑。喝火教本是南陲的国教根深蒂固,现在空尘的到来代表着一股新来的势力的渗入,或多或少都会撼动这边的地位,所以教主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更何况空尘觊觎天下武学,喝火教的武功向来不外传,但是时间久了难保不会耳濡目染被他学去,所以教主才防贼一般防范这名满天下的圣僧。
“如今你也领教过我喝火教的厉害了,也算是此行不虚,只是南陲小国瘴气深重湿气冲天,恐怕玷污了圣僧的尊贵。”教主于听雨轩中发话,生生震耳如同洪钟,“不知圣僧打算何时启程?”
教主这就算下了逐客令。
可是那圣僧空尘好似没听懂一般,依旧微笑道:“多谢教主关心,不过,贫僧被南陲别样风光深深吸引打算再多盘桓几日。”
冷风吹来尚愁鸢下意识将手缩进袖子里,此时天际朝霞呈血色,宛如倾泻了一地的滚滚岩浆,席卷漫漫草原的燎原大火,又似开在往生路上的曼殊华沙,一片刺目之色生生夺人眼球,望之触目惊心。
空尘笑意浅浅背影镶嵌在一片嗜血朝阳之间,原本洁白无垢的僧袍亦映上朝霞之色,宛如一尊染了血的金尊佛像。
尚愁鸢看着,莫名的心惊。
人渐渐多了起来,提剑出来练晨功的喝火教教众亦因为好奇围了过来,站立在悠悠众生之中的圣僧空尘宛如鹤立鸡群一般,超然气质如斯卓尔不群。
终于,空尘垂手手腕间缠绕着的佛珠隐没在宽大的白色袖子里,他转身离去,脚步轻盈迅捷不一会儿就在尚愁鸢的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