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凉蟾未圆,夜色凄迷,实在不是个赏月的好时候,尚愁鸢却平生第一次附庸风雅,翘起兰花指,信手拈来一手酸诗。
“冰轮斜碾镜天光,江练隐寒光。”
空尘一看,这残月、窄溪着实不应景,便知道她在扯淡,过去瞧她落汤鸡一般,耷拉着脑袋了无生气,心中气恼登时就消了一半。
尚愁鸢拿余光瞧他,白衣胜雪刚毅伟岸,她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是我该问你的问题吧,”空尘说,“二皇子说你马惊了,又不识得归路,陛下派人搜山,寻了你半天。”
寻她的人有那么多,却偏偏是被他找到了。
“哦,马丢了,我不认得路。”尚愁鸢有些无奈,还是站起身来,“还被疯狐狸咬的掉进河里,真是晦气。晚些回去吧,我这落水狗的模样也不好见人。”
她抬头,他眸子如星河破碎银汉皎皎,该有万般风华,却唯独不像出家人该有的眼神。尚愁鸢看得有些发懵,脚下一个不稳就要跌倒,却被下意识伸手的他扶住。她在那宽广的怀里嗅到淡淡松木之香,空尘跟那黑衣少年十分不同,后者丰神秀骨每一寸都像是精心雕琢而成,而他不再是少年,山岳一般宽广伟岸,宛如金尊神祇,白袖飘扬为众生挡去风雨。
他竟这样高大这样温暖。
认识他那么久,尚愁鸢第一次意识到除却圣僧、大师这样的浮华头衔之后,他还是个俊朗的男子。尚愁鸢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一跳,赶紧退后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空尘犹自怅然若失望着刚才扶过她的手,手腕上龙眼菩提佛珠被月光映照泛着清冷光,他看看尚愁鸢,他本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取她性命,空尘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轻巧放过,原是本着慈悲为怀的心态,现在看她纤细背影初现玲珑曲线,却不知往日的不杀,能否令他离佛近一些。
还是从此留了念想,让孽根深种,心魔从此难去。
初秋的风夹杂淡淡花香,尚愁鸢用内力渐渐将衣裳烘干,二人一路无话,只是一前一后走着。她垂头丧气耷拉脑袋,原本的去留两难,现在命运的无常已经给她作出了选择。
尚愁鸢回去后睡了一觉第二天就病了,都怪那戴面具的臭小子害自己受凉,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大睡了起来。两天后陛下辞别清凉寺,而尚愁鸢却被留在南山上养病,她的烧虽然已经退了但是仍然不能吹风。
听说外面二皇子高解忧来了,尚愁鸢方才勉强露出半个脑袋。她给人家弄丢了马,到现在也没脸去见他,这下好了,人家找上门来了。
碍于身份,她被安排在清凉寺外一处专门为上山的香客歇息的别院里,皇家队伍下山时高解忧特地来这无忧别院向他的恩人辞别。
尚愁鸢懒散起身,外面珠帘高挑她又以轻纱蒙面,所以也没有梳妆就往椅子上一坐,瞧见帘子外面虚虚一个人影,大抵就是高解忧了。
喝火教向来看重男女大防,尤其是这一教之主更是马虎不得,恨不得将人一层一层包裹成粽子藏在深宫里不能见男人才罢休。
寒暄片刻高解忧招呼小婢送上几本琴谱,说是听闻教主喜爱音律所以将搜罗来的稀世琴谱奉上,还望她笑纳。尚愁鸢确是笑纳了,不过是苦笑罢了,自己弹得古琴呕哑嘲哳实在不堪入耳,这些琴谱送给她自然也是暴殄天物。
姜天姚在一旁站立,眼睛时不时往帘子外面瞧。
本来尚愁鸢对于丢了高解忧的爱马心中甚是愧疚,可抱歉的话一出口他却颇不在意,说那马儿有灵性,兴许不去寻它过几日就自己回来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儿,高解忧便起身告辞了。
“你去送送二皇子吧。”尚愁鸢冲一边的姜天姚说,她亦知道这丫头的心思,送个顺水人情罢了。
尚愁鸢呆得无聊就出门闲逛,因为出了上次的事,后面几个丫头便紧紧跟在她身后生怕再出什么岔子。她觉得很是不自在就让几个人跟远一些,在院子门口就看见两个青衣衫的喝火教女子围着个小和尚。
那小和尚十岁不到,生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只是总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相,他穿身褐色僧袍背着个比他人还高出不少的大箩筐,被两个如花美人吓得东躲西藏。
“施主切莫如此。”小东西皱着眉头,痛苦的别过脸去,粉女敕的小脸顿时被一双素手轻轻掐上,“妈呀!”小东西吓得一**坐在地上,他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般架势?
尚愁鸢觉得好笑就大步走过去,两个青衣美人见她过来赶紧松手向她行礼,得了自由的小东西赶忙揉了揉脸颊,然后不慌不忙双手合十对尚愁鸢说:“阿弥陀佛,小僧佛灵,奉了师命送草药来了。”
她觉得这小家伙讨喜,看了看他身后的背篓问道:“你师父是谁?”
听人问起他的授业恩师,佛灵骄傲的挺直脊梁,说道:“小僧的师父乃迦兰寺圣僧空尘大师。”
听到空尘这两个字她微微一愣,想到自己这几日来用的草药皆是空尘遣人送来的不免有些奇怪,那和尚对自己未免好过头了。又想到那个清凉月夜,她摔倒在他温暖怀里,尚愁鸢赶紧把这个念头从脑袋里驱逐出去,就算那空尘再怎么心性狠厉好歹人家也是个出家人嘛。
可她却很喜欢这个小东西,于是尚愁鸢对佛灵说:“小师父,你陪我走走吧。”
佛灵将背篓交给青衣美人逃也似的跟着尚愁鸢走了。她让身后的几个跟屁虫回去,大步向林中走去,身后的小短腿儿赶紧费力跟上来。
由于尚愁鸢并不像方才两个青衣女子那般动手动脚,所以佛灵对她印象甚好,一路见她话少所以就主动跟她搭讪起来:“师父上山常走这条路,说不定咱们一会儿还会碰上他老人家。”
尚愁鸢微微一笑,瞧他那神情心中一定对空尘万般敬仰,可佛灵却不知道,他那心心念念的圣洁慈悲的师父空尘面具底下又是怎样一副面孔。
跟佛灵扯了一会儿佛法,尚愁鸢便在路边停下让他歇息,佛灵展颜终于不再皱着眉头,他说:“没事儿的,佛灵天天砍柴挑水还上山采药,一个来回都不觉得累。”
尚愁鸢觉得佛灵笑起来一团和气很是讨人喜欢,她一转头垂眼,目光却滞住。
“是师父。”佛灵喜道。
婆娑潭烟波渺渺云雾缭绕,那白衣僧人盘坐在青石上,清凉瀑布落下,他任那流水肆意倾泻将他僧袍打湿勾勒出刚毅线条来,空尘闭着眼睛不动如山。白莲千叶花开,有白鹤贴着潭水低低飞行然后落在莲花边,斯人无语,众生静默。
凉水将他繁杂思绪冲走,他只觉现下自己正与这空灵自然合二为一。
不知怎的,他霍然张眼一下就瞥见不远处山路上那一抹素色身影,他竟忽略了一旁的佛灵。
只是一瞥间,空尘精心呵护的琉璃世界刹那破碎,只剩这婆娑潭上的婆娑幻影。
尚愁鸢不知道他瞧见自己,唯恐尴尬赶忙拉着佛灵上山去,她说:“空尘大师在清修我们不便打扰,还是快些走吧,小师父你带我去瞧瞧这山上风光。”
佛灵被她拉得几乎要飞起来,匆匆走了半晌尚愁鸢才放慢脚步。两旁菩提花开得正盛,阵风起后繁华照眼宛如一片火海蔓延。
尚愁鸢眼尖,就看前面丛林里有个黑色人影挣扎几下又重重倒地,还没等二人上前查看情况后面又蹿出几个藏青色衣衫的男人来一刀结果那人性命。
佛灵被吓一跳嘴里嘟囔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尚愁鸢带着小和尚哪里也躲不了正被几个杀人者看到。领头一个操刀就过来不由分说就往二人头上砍去,尚愁鸢拉着佛灵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刀来近前时她轻甩白袖只用了三成功力,便将男人击出几丈远。
余下的人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柔弱少女竟有这般本事,心里虽然害怕但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尚愁鸢也没费多大功夫就把几人收拾了,她拎起一人的领子问:“你受谁指使?”
那人倒也忠心,生怕尚愁鸢知道什么就咬舌自尽了。佛灵却在一旁闭眼念起超度亡灵的经文来。尚愁鸢过去在尸体上搜索半天,却在先前被杀死的黑衣人身上找出块令牌来,金灿灿的令牌上刻着个“忧”字,她愣住,这令牌应该是二皇子身边近侍才有的。
尚愁鸢皱眉,从里面嗅出些阴谋的味道。只不过眼下皇家队伍应该被护送下山了才对,此刻高解忧的近卫又怎么会被杀死在南山之上?
忽然旁边的佛灵指着山顶大喊:“着火了!”
尚愁鸢豁然抬头,眼见青山之上浓烟升起,大火果然起来映着满山菩提花宛如一片血海深深,她眯起眼睛,心中升腾起不祥之感。
她抓起一旁佛灵的手,声音颤抖的说:“要变天了……”佛灵呆呆看着不解其意。
南陲靖和十四年秋,圣驾巡幸南山,归途遇刺崩殂,二皇子高解忧被逼入山顶,刹那火光大起,只剩一具焦骨。史称,南山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