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楼的灯烛还亮着,他悄悄走过去,敲了敲门。王殷问了是谁,这才来把门打开,笑问道:“少千岁来做什么?”
他顾不得说笑,闯进了内室,正巧见到陆睫迎面出来。陆睫见他如此着急的样子,很是奇怪,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也不隐瞒,便将从岳俶告知他上官人下毒说到刚才看见怪老头点火把的事简单地说了。
陆睫听后,沉吟良久,道:“上官人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未必会做卖国求荣的事。我舅父让他管理北方皮货的生意,他管理得井井有条,深得我舅父的赞扬。至于那点火的老头,他叫做上官汉良,其实只有四十多岁,比我舅父还小一岁。”
董冲香诧异地道:“那他怎么比我干爹还老?”
“他曾经有过一个未婚的妻子,十分漂亮,而且还是湖广总督的女儿。那时的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和现在很不一样。那位湖广总督的大千金,曾到朱雀堂小住,住的正是你现在住的那间……”
董冲香笑道:“哈哈,原来我那间屋子竟还住过美人……”
陆睫摇头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后来那位小姐就吊死在屋中……”
“啊……”董冲香听了这话,忽然感到阵阵寒意,“他妈的上官人,竟把我安排在死过人的屋子里!”
“上官汉良很悲愤,并且怀疑是有人故意害死的她……”
董冲香暗道:“幸亏我生的晚,否则那些说书的又该怀疑我了。”
“但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来什么,从此他就郁郁寡欢,再后来就时常到小花园点火把祭奠那个女子……”
董冲香道:“想不到他还是一个痴情的老汉。不过他的功夫的确了不起,一口气就把火把点燃了,又一袖子把火扑灭,而且那烟还散到地上,真了不起。”
“他也不可能勾结外族,几十年来,他从未踏出朱雀堂一步。”
“看来他还是一个好人。”
“我可没这么说。”
他坐倒在椅子上,道:“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反正今晚我要留在这里保护你!”
王殷站在门口,笑道:“少千岁好无赖,想占睫儿姊姊的便宜。”
他笑道:“不要把我想坏了,我是来保护你们的。”
陆睫笑道:“随便你狡辩吧,今晚你睡在外间,我和睫儿睡在内室。”
王殷道:“我不怕什么坏人来害命,却害怕少千岁监守自盗。”
他“嚯”地站起身来,笑道:“好你个王殷,几天不教训你,就敢对少千岁无礼了,呔!纳命来!”拔步便要抓王殷,王殷一侧身,跃出了老远,鉴于陆睫在身旁,自然不便和王殷胡闹,又坐了下来。
当夜,他宿在外间。
次日,二人去拜见上官世家的长辈们。长辈中有几位是特意从外省赶回来的,名字叫做上官汉元、上官汉川,二人以贩卖马匹为生,与上官汉良的亲属关系早已经在五服之外了。
在朱雀堂又住了一日,陆睫便与董冲香向上官汉良辞行。上官汉锡挽留了几句,但明显言不由衷,似乎希望二人走得越早越好。二人料到朱雀堂将要发生什么变故,而上官汉锡不愿意二人牵涉到其中。
这夜,董冲香仍旧睡在外间,陆睫、王殷睡在内室。袁彬率众高手在外边严防。
董冲香虽然困得要命,但总感到四周危机四伏,所以睡不着。这时袁彬悄悄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道:“少千岁,我们捉到了一个人。”
他忙坐了起来,问道:“是刺客?”
“不是,是一个瓦剌的头目,上一次在牡丹镇拖我的那个。”
他又惊喜,又疑惑:“我们正可以教训他一顿!不过,他是怎么混到朱雀堂的?好好审问他,如果不招的话,就干掉他!”但又后悔了,道:“还是留他一条狗命吧,杀死一个人终究麻烦。”
袁彬点头,应声出去。
那被捉之人正是也先的弟弟孛罗,当然众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袁彬将那人带到隐蔽处,严厉盘问。但孛罗任凭众人拳打脚踢,始终不肯开口。孛罗并不知道眼前的袁彬就是几个月前自己用马拖了好几圈的那个人,几个月前在牡丹镇发生的事早就已经淡忘了。
袁彬见问不出什么,就让人堵住了孛罗的嘴巴,又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然后拔剑乱刺了一番,这才将他扔进花丛。
此时,一条窈窕的身影溜进了董冲香现在所住的阁楼外间,蹑手蹑脚靠近了董冲香的床。董冲香并未睡着,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在靠近,但料到其功夫并不太强,所以佯装睡熟。
那人来到床前,瞧了几眼董冲香,忽然一剑刺向他胸口。他料到不妙,身子向床里面闪挪,让过剑尖。只听啪地一声响,剑扎到了床板里面,力道不小。
他伸出左手二指,钳住了剑身,这才发现剑是用竹子做的,右手则抓向那人身前,抬眼瞧去,这才发现那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模样俊美,俏脸上并无杀机,反而有几分坦诚无邪。那女子见杀他不成,身子向后一仰,一招“玉女飞梭”,由狭窄的门缝穿了出去,剑则丢在了他手中。
他觉得此事极为蹊跷,便丢下手中的剑,追了出去。那女子的轻功很是不错,难怪能够混进朱雀堂来,当然比起岳俶来,还是远远不及。
二人一前一后,踏过朱雀堂的重重檐峦,很是奇怪,竟没有一名卫兵发现二人,确切的说,二人也并未发现一名卫兵。
转眼间,二人已经出了朱雀堂,又出了白虎镇,来到一片荒野。他慢慢发现对方的轻功其实很了不起,远胜自己,如果要甩月兑自己,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但同时也慢慢发现对方的步伐和岳俶相近,所以虽然心里觉得有诈,但还是一味地追。
不多久,二人来到了一个很大的湖边。湖上雾气缭绕,湖中碧波万顷。
此时东方出现了一丝晨光,他隐约见到湖边有一只小船。他见到她轻轻跃到了船上,小手搭在浆架上,缓缓摇动,小船便启动了。
他站在岸边,忽然不由得笑道:“这回你跑不掉了。”原来缆绳还系在岸边木柱上。飞身一跃,落到了船上。她毫不在意,微微一笑,继续划船,小船竟然已经一下子离岸几丈远,原来绳子是虚系在柱子上的。
他自幼长在山区,不会水性,因此大急,连声道:“快靠岸!快靠岸!”
她只是笑笑,又继续划船。他索性板起脸来,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道:“我可是一个亡命之徒,你如果再不靠岸,我就宰了你!”
她一昂头,道:“大家叫你是恶棍,果然不错,你自己也承认了。你要杀就杀吧,不过在水上打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他心中发怵,暗道:“我是只旱鸭子,如果被她推到水里面,还真的活不了!不过她称我为恶棍,这从何说起!”便道:“小姑娘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不是坏人!”
她摇头道:“不可能,好多说书先生都说你是坏人,说你欺侮妇女,鱼肉百姓,恶贯满盈,无恶不作,比太监们还坏。”
他暗道:“原来她是听信了那些说书的混话。”叹道:“同行是冤家,其实在下也是一个说书的,他们见我富贵又发达,英俊又潇洒,又将要娶一个美人作老婆,当然会嫉妒我了。”
她却以为他口中的“美人”是说自己,因此小脸一红,啐道:“你果然是混蛋恶棍,口出恶语!”
却把他说了一个稀里糊涂:“什么口出恶语?!”
凭他怎么辩解,她也不肯将船停下来,反而划得更快了。
小船渐渐靠近了一座小岛。岛上竹林参差不齐,在晨曦中显得十分古怪。
忽然间,她足尖点了一下船舷,飞身上岛,很快就没入林中。
他本想自己驾船回去,但桨在自己的手中根本不听使唤,小船在湖中打起转来。无奈之下,他也得纵身上岛。他感觉小岛就是一个大沼泽,没走几步,鞋子上已经沾满了泥巴,心中暗道:“怪不得那女子的功夫那么好!天天在烂泥巴上走来走去,没有好功夫,岂不是要天天洗鞋子!”
这时林中传来了她的声音:“恶棍!本女侠今天就要为天下百姓除害!你是想让我动手还是要自己了断?”
他大急,道:“小女侠,在下真的是好人,很少做坏事,还是放我回去吧!”
“哼!你狡辩!”
“我没有狡辩,不信你就可以找几个受害的老妇人、老太太来指证我,说我是大坏人!”
“那好,那你就去找几个没受害的老妇人、老太太来证明你不是坏人了!”
他强作笑状,道:“好好,只要你送我回去,我给你找几百个都好!”
她“呸”道:“想得美!叶女侠今天就要为民除害,杀掉你这个小恶棍!”
他真有些哭笑不得:“叶女侠,你何必费力气杀掉我这个小恶棍!天下间有很多大恶棍嘛,像王振、王泓、马顺……你去杀掉他们好了!”
她笑道:“我可打不过他们!而且他们都是太监,不会傻嘻嘻随我上岛的!”
他忙道:“你自己都说了,我傻嘻嘻的,怎么可能是一个坏人呢!而且我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舍得杀我!”
她冷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打歪念头,想霸占良家……少女,所以上当了!”
他暗道:“‘良家少女’这么美好的词怎能用在她这个傻丫头身上!”
林中忽然传出来一个衰老的妇人声音:“竹创,你在和谁讲话?”
他暗道:“原来她叫叶竹创!”
叶竹创道:“师父,徒弟捉了一个恶棍,要为民除害!”
“是哪一个恶棍?”
她得意道:“就是说书先生们经常骂的那一个!他恶贯满盈,无恶不作!每次听到他的劣迹,都让徒儿义愤填膺,想不到他居然来到白虎镇。平白无故送上门来,怎能不捉!”
他抓紧机会大声道:“请姑娘细想,凭你的功夫都能捉到我,那么我是多么没用,就可想而知了!连姑娘都斗不过,还怎么去鱼肉百姓!”
师父有些不耐烦了,问徒儿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叶竹创道:“他就是大恶棍董重香!”
他暗自捉模师父的反应,心想:“但愿师父别像徒儿那么糊涂!”
忽然听见师父失笑道:“董冲香不懂得人情世故,作出些蠢事来,罪不至于死。不要听信那些说书先生们的鬼话!”
董冲香听了这话,大喜过望,叫道:“师父真是英明!”
师父问道:“你是董璋阁的儿子?”
董冲香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师父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道董辅梏现在怎么样了?”
董冲香忙道:“他是我的五爷爷,是我祖父的亲生弟弟,大家都叫他把爷,因为我爹在山中闭关。所以山中大事都由他决定……”
“他还是老脾气么?”
“可不是,胆子小,脑袋锈,不过话很少,不惹人烦……”
师父笑道:“他可不像你,话那么多,又没有半点规矩,怎么能随便评价祖父呢!”
他忙正色道:“师父教训得极是,冲香听了这话,犹如清夜闻钟,如同当头一棒,受益万分之身,终生受用不尽!”
师父笑了笑,对叶竹创道:“竹创,寒室难以接待贵宾,送董少公子出岛吧。”
叶竹创很是不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从林中飘然出来,上了小船,回头对董冲香蛮声道:“你也上来吧!”
董冲香很是得意,踱步来到船边,轻轻跃上了船,问道:“难道杀了我就成了女侠么?”
叶竹创冷哼一声道:“我还是瞧你不像好人,日后倘若遇到你欺负人,就一定不会放过你!”
董冲香笑道:“姑娘一定放心,下次我不会上你的贼船了。”
叶竹创把头一扭,一心划船。
董冲香不再怕她杀自己了,反而凑近她,嗅了嗅,暗道:“她身上的竹子香气还挺好闻,好香!”
到了岸边,他并不急着下船,取出一条银链子递到她手中,很是大度地道:“这是船费。”这才大步上了岸。
她接了过去,玩弄着,却不舍得扔。
他看在眼里,心中略喜:“她喜欢就好,日后假如真的让她见到我鱼肉百姓,欺负什么良家少女,八成她也会看着这银链子的情面,再放过我一次。下次准备一个带红宝石的预备着送她……那是不是有些不值得,太赔本……”
沿着湖畔走了一程,就上了大路,远远传来了马蹄声,很是急促。他暗想道:“一定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派出全上官世家的人来找我了。”
来者乃是陆睫、袁彬、王殷等人,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很是狼狈。他心中一凉,暗道:“一定是上官世家内乱了!”
见到众人奔近了,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睫道:“不太清楚,只是见到朱雀堂四处火起,接着舅舅就亲自来找我们,说道朱雀堂有大事发生,让我们先回七焰山……先去七焰山……”
虽然改口及时,但还是脸上一红,“回”和“去”仅一字之差,但意思大不相同。人们常说“回家”、“回乡”,“去某地”、“去某人家”,“回七焰山”自然是把去七焰山当成回家了。
董冲香当然能听出这个区别,虽然事情紧急,但还是暗喜。
王殷续道:“我们没有瞧见你,都很着急,幸亏遇见一个自称是岳俶的家伙,说你去了竹沼岛,便匆忙来找你了。”
“妈的,那家伙明知道我被骗去了竹沼岛,为什么不去救我!”懒得再计较什么,奔到陆睫面前,道:“看来咱们得乘坐一匹马回去帮你舅舅的忙了!”
陆睫道:“我舅舅自然有办法解决危机,咱们回去反而给他添麻烦。”又道:“我早就叫袁彬为你准备了一匹马,有先见之明吧。”
说话间,袁彬已经牵了一匹马过来。董冲香悻悻接过马缰绳,道:“这匹该死的蠢马为什么不逃掉呢!”
袁彬道:“我把它和我的座骑绑在一起,纵使它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掉!”
董冲香暗叹道:“我却是希望它逃掉,那样我就能和睫儿乘一匹马了。”上了马,正要扬鞭催行,忽然将鞭子一丢道:“我们可是七焰山的人啊!怎么能说逃就逃,太丢人了吧!”
众随行的高手本来就有此意,听到少千岁如此说,便纷纷大声道:“少千岁言之有理,七焰山从来就没有逃兵!”
袁彬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当即拨转马头,道:“咱们这就回去!”
陆睫这时也有些后悔,暗道:“七焰山的实力远胜上官世家,在江湖上的威名更是无人能及,怎么能够说逃就逃呢。”
众人正要返回去,忽然间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之人脸甚长,双眼很是幽深,身穿一袭蓝、黄、紫三色相间的大袍子,头上的高帽子绣着阴阳水火八卦图。后随上官世家的上官汉元、上官汉川等上官世家的弟子。另外还有一大群和为首之人打扮类似的男子相随,只是帽子很低,身上还钉了好多铜扣。众高手本来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但一见到那为首之人,均沉默起来,暗暗握紧了兵器。
董冲香认得上官汉元等人,却不认识那为首之人,就问陆睫道:“那为首的也是你舅舅?”
陆睫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董冲香心中暗涌不祥,密令众人加紧防范。
大队人马奔到近前。上官兄弟向董冲香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请少千岁随我兄弟回朱雀堂商议大事。”那为首之人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董冲香笑道:“我们正打算回去,只是慢了些,还劳烦几位来请,真是过意不去。”瞥了一眼那为首的家伙,问道:“这位老叔叔是谁?”
袁彬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正拳’掌门蚕师!”
“蚕师?”他还真的听说过“大正拳”的名号,其门派以“弘扬武学,强健体魄”为旗帜,广收门徒,曾经聚众反抗过州府衙门,据说当年永乐帝在位时,山东的唐赛儿起义用的就是“大正拳”功夫。虽然官府屡次下令禁止百姓习练,但是“大正拳”还是发展迅速,吸引了许多人习练,实力相当雄厚。信徒们拜掌门人为蚕师。
他并没把“大正拳”放在眼里,随口道:“久仰,久仰。”
袁彬低声道:“少千岁,咱们还是回七焰山吧,不要再叨扰上官世家了。”
他正要逞强,忽然见手下众人神色有异,骤然感到原来对手很强大,如果与他们同行,很可能会有危险,便顺水推舟道:“袁彬说得很有道理,在朱雀堂打扰了这么多天,真很过意不去,咱们还是回去吧。”
却听那蚕师冷哼一声,道:“只怕本蚕师不答应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