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4 肮脏的营地

作者 : 幽客

天亮之后,那人依言带她下山,策马按原路驰返。

东边的天际旭日初升,沙风吹得两人的衣衫猎猎作响,荒原上的土丘起伏延绵,遥处隐隐可见腾跃的山势,橘红色的太阳正从群山的阴影中冉冉升起。

一条水光潋滟的长河横贯于深黄色的土地,朝阳的光辉宛若细碎的金子洒落在迢迢河面上,水波随着风一阵一阵地起伏,洁白的云朵漂浮在湛蓝的长空中,万物闪耀着一派明净之光。

“我……我能下去走走吗?”她坐在马上突然回过头来有些羞涩地问道。

“去哪儿走?”

“就去河边看看。”

于是他勒停了马,少女捧起裙子轻盈盈地跳落在地,她沿着河岸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大漠上的晨风吹拂着她垂落及腰的乌发,脸上的轻纱波动如水浪,少女那身洁白的狐毛大氅翻飞开来,露出其中浅蓝色的罗裙。

少女一会儿跑,一会儿跳,有时还会展开双臂曼妙地旋转,她转圈的姿态有一种舞动的美感,马上的年轻人细细凝视着她轻俏的身影,仿佛有些着迷。

马儿沿着河岸徐徐前行,他想她应该是个热爱自由的世家小姐,纯真大方,丽色天成,虽然带着闺中女子的羞涩,可却敢作敢为,不愿为世俗牵绊。

等她在河边玩尽兴了,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时,他坐在马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以后若是再有人深更半夜说要带你走,你不能像今天这样贸贸然答应,明白吗?”

她站在马边抬起头疑惑地瞅着他,然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垂下眼帘,用一种被人冒犯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轻浮的姑娘。”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露出些微的笑容来,然后向她伸出手,示意拉她上马。

她犹豫了一番,继而微微一笑,却仍带着几分余怒,将手递给了他,他将她拉到马背上坐稳后便一提丝缰,马儿一纵一纵地飞驰起来,铁蹄在荒漠上踏出一尾滚滚的烟尘。

“你很天真,长得也……”他疑惑地看了眼她带着面纱的脸庞,“应该是美的,又敢想敢做,像你这样的姑娘,不是活得很好,就是会被人毁掉。”

“是吗?”她回过头,用一种无辜又将信将疑的目光望着他,“你好像懂得很多,可你看上去没比我大几岁呀,我可是从来都不会去想这些的。”

她说着又露出笑颜来,转过头兴致勃勃地观赏起前方开朗壮阔的风景,好像半点都没打算把他的话放到脑子里,他无可奈何地由她笑乐,只是当风将少女的长发吹拂到他的面颊上时,他忽然很想拥抱她。

马儿很快便奔驰着回到了萨伊族部落,他在寨子外十几丈处勒停了马匹,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彩旗招展的营地中。

那天,当夜幕降临,部落中的男男女女在营寨中围着篝火跳起舞来,未嫁的姑娘们纷纷换上了鲜艳的长裙,斟满美酒,捧起亮锃锃的青铜酒杯,唱着祝酒歌走向自己心爱的男子。

陈潇华匆忙地从公主的帐子里走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斟了一杯酒,含混不清地唱了几句祝酒歌,便快步跟上那群少女的步伐,走向男子们群聚而坐的地方。

他依然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望着夜色中欢腾的人群,她唱着祝酒歌,绕过簇簇篝火,走到他跟前停下脚步。

他立刻站起身来,这人的个子很高,她才刚到他的肩膀,少女双手捧着酒杯,悄声对他说道,“公主让我再叮嘱你一声,今晚的约会她一定会来,希望你不要忘记。”

“好的,”他突然警惕地瞥了她一眼,“你不会跟去吧?”

“当然不会。”她失落地摇摇头,晃神之时,青铜杯里的酒洒出来几滴,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凝视着黄橙橙的美酒,忽然感到一阵落寞,“我知道你不爱喝这酒的,所以只是来替公主向你转达一声罢了,没别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他突然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她扬起脸惊诧地望着他,耳根微微泛红。

在萨伊族,未婚少女只向心仪的男子敬酒,若是那男子喝光了她的酒便意味着他也同样恋慕着她。

陈潇华接过空空的酒杯,耳边是少女们稀稀落落的歌声以及异族大汉爽朗的笑声,黑夜的阴影投落在两人的脸上,欢歌笑语萦绕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她望着他的脸颊时而被篝火照亮,时而又被夜幕浸染,仿佛沉入了深邃的梦境里。

她想,或许他和她一样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而已,只是简单的一杯酒,哪儿会惹来那么多纷乱的情思?

**************

当天夜里,小公主前去赴约后,陈潇华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白天那人离去时嘴角边阴郁的微笑。

她思索了半晌,还是走下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制作精良的短弩,藏入了袖中。

这是她离开晔国时带出来防身用的,可惜到现在都没有用上,不过这次就说不定了。

到达白石窟的时候,大片大片的胡杨林依然在风中飘摆,陈潇华没敢点火折子,生怕惊扰了两人的幽会,可甬道里悄声无息,她模索着洞壁胆颤心惊地往前走,有石屑纷纷落下来。

突然,甬道尽头传来一声尖叫,那熟悉的声音的确是朵娅公主无疑!

陈潇华快速取出袖中的短弩,紧握在手中,随后提起裙子便往声音的来源处奔去。

黑暗里,她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正趴在朵娅公主身上,欲行那禽兽之事,她躲在角落里,颤巍巍地举起短弩,咬紧牙关,按动了机簧。

只听见‘嗖’地一声响,那男人发出一阵哀嚎,紧接着大吼一声站起来,冲向陈潇华,她惊恐地尖叫起来,一边跑一边回身胡乱地又向他射了一箭。

这一箭似乎射中了要害,那男人原地乱嚎了一阵,迅速放弃追赶,跌跌撞撞地冲进另一条通道,转眼消失不见了。

少女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而朵娅公主则坐在地上抹起眼泪来。

陈潇华竭力平复了心绪,然后才默默地走过去,想给予小公主一些安慰,可朵娅哭叫着推开她,“来的不是他!不是他!他根本就没有来!”

“我,我知道,可他答应了呀,”少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确实给你捎信了,他也明明白白答应我会来的。”

“骗人!你这死丫头!”朵娅公主红着眼睛大嚷,“昨天你一晚上没回来,我就怀疑你心里有鬼,你们……你一定是和他上过道儿了吧?!”

“上过道儿?”她一愣,显然没有领悟这个词的引申含义,竟是坦率地点点头,“是啊,我是和他上过道儿了,那又怎样?”

她以为‘上过道儿’是一起走在路上的意思。

谁料朵娅公主竟是尖叫起来,她冲过去猛推了她一把,“你这个小浪蹄子!骚狐狸精!”

陈潇华自小在儒雅优美的山水中长大,哪里听过这样粗鲁的骂人话,她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朵娅公主原地狠狠跺了一脚,然后哽咽着冲出石洞,经过少女身畔时还成心撞了她一下,险些将她撞倒在地。

陈潇华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公主远去的身影——她拯救她于水火,可她却如此反咬她一口。要不是少女从小受到的良好教养时时阻碍着她,她真想冲上去一把揪住那小公主的头发,掴她老大两个耳刮子。

***********

再次回到萨伊族的聚集地后,陈潇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朵娅公主将她打发到下人帐去了,还四处宣扬她彻夜未归的‘放荡’事迹,族里的男子本就垂涎她美色,如今听闻这姑娘这般轻佻放荡,个个都摩拳擦掌起来。

陈潇华每天必须洗一堆脏臭的衣裳,抹桌子,搬酒坛,粗活重活来者不拒,不少蛮族男子听信流言将她当作轻佻女子,居然动起手脚来。

刚开始她还忍气吞声,婉转相拒,但遇到不讲理的就难办了,有次她忍无可忍,撩起裙子便是一脚,恰好踹在那人裆下,这人高马大的壮士当场便痛呼倒地。

如此一来,陈潇华在萨伊族更是美名远扬了,蛮族汉子们对于漂亮又泼辣的娘儿们可是趋之若鹜呢。

朵娅公主见她虽生活落魄,但凭着一副勾魂相貌走到哪儿都能招来狂蜂浪蝶,心下愤懑难平,于是由一干侍女簇拥着走到下人帐里头,说些刻薄话来。

起初陈潇华还忍着,谁知那小公主竟是骂得激动了,张嘴往她身上啐了一口,这下她心里的火苗彻底窜了上来,少女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把揪住朵娅的头发往后扯!

很多事情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后头便会勇往无前了,她牟足了劲儿扇她,拧她,抓她头发,丝毫不管下手轻重。

两个少女厮打成一团,旁边的侍女大喊大叫,伸手使劲想将她们拉开,就在这混乱的档口,一声号角响起,鸣声低沉,久久不断。

拥挤吵闹的帐子突然安静下,气氛陡然降至冰点,仿佛一桶冷水迎头浇了下来。

陈潇华初来乍到,不懂萨伊族号角声的含义,可朵娅公主不一样,她深谙族中一切号令,此时惊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军队……有军队来了……不好!”

等他们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奔出帐子时,寨内已经乱成一片,妇女们哭喊奔走,男人们提起刀子斧子便往外冲。

一股肃杀的气氛沉沉笼罩在这片苍茫的荒漠上,两队彪军分别自西南,东北两个方向包抄而来,喊声震地,鼓角喧天,遥望四面沙丘,尽是银亮亮的铠甲,南边山头上,一面白旗飘摇,上头描着清晰的黑色大字‘雩’。

萨伊族人被围困在核心,作困兽之斗。

那是陈潇华初次亲历争战,雩之国凶猛狂暴的铁蹄令她心头大震,落下的刀,溅起的血,挥舞的长戟,还有嘶鸣的马匹。

那个铁与血铸成的国度,带来的一切都冷酷严明得让人恐惧。

当她看见那些平素雄劲彪悍的萨伊族人被冷酷的骑兵一招砍得血肉横飞的时候,她捂着脑袋拼命尖叫,可却依然无法减少心中的恐惧。

好在这场战争很快便结束了。

斩杀毫无准备的萨伊族人,就像切菜砍肉那般容易。

当一切终结,遍地狼藉,营寨内横尸交叠,鲜血淋漓,木桩,布帐乱七八糟地落在地上,原本充满生命力的部落顷刻间化作荒芜一片。

面对如此萧瑟的景象,陈潇华打了个寒颤,没来由的,一阵诡异的熟稔感从头脑里闪过,她似乎在梦境中见过这样的景象,那甚至比这更凄凉,更残酷。

*****************

所有女眷都被掳入军营,充当奴仆,朵娅公主哭喊着被拖进了张将军的帐幕。

脏乱不堪的女眷帐子里,新掳来的姑娘们被人用鞭子粗鲁地赶了进去,她们十几个人一走进去便躲到角落里紧紧地缩成一团,有些姑娘抱着自己的肩膀低头一个劲儿地哭。

陈潇华好奇地探出头打量着这个破旧的帐子来。

她初涉人间,虽然从前在宫中听到过嬷嬷们隐晦地聊起一些军营里的龌龊事,却也从不放在心上,现在忽然身临其境,她一时竟没觉得恐惧,反倒是充满了新鲜感。

只见那里有两三个干草垛堆成的床榻,上头铺着一层破布和几床黑乎乎的被子,一条布帘子将整座帐幕分割成两半,帘子后隐隐传来舀水声,似乎有人在后头洗漱。

巨大的布帘子边,有个女人裹着一身麻衣正躺在干草垛上放声大哭,她一手捂着肚子,身体痛苦地翻来滚去,一边还抽噎着叫骂道,“都是那条的公狗干的好事!我咒他死!死的时候被人戳上一千个窟窿!”

“谁让你那会子不吃药!现在知道后悔了,活该有了种!”她旁边站着一个年长的妇人,她正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盯着她看。

“可他说他会将我讨了去的呀!”草堆上的女人哭道。

“讨个屁!这里哪个军爷会真讨个营/妓回去!”那妇人一把摘了头巾,骂骂咧咧地走到帘子后头去了,“蠢货……”

草堆上的女人哭得更大声了,陈潇华虽然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很同情她,于是从角落中站起身来,想过去安慰她一番。

但她还没走出几步,毡帐的门帘便被人一下子给掀开了,狂风夹杂着粗糙的砂砾狂卷了进来,吹得陈潇华睁不开眼睛,她低下头,裹紧了衣裳,往后退了几步。

“新来的女人给我出来!统统给我出来!”一个粗暴的声音像轰雷一样闯了进来。

陈潇华惊讶地看见三个人高马大的军人冲进了女眷帐子,当首那人生得很是魁伟,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长了一圈黑色的胡髯,棕色的眼睛明亮又有神,充满了一股原始的野蛮气息。

“你来了!你来了!”

草堆上哭泣的女人见到他突然跳了起来,径直扑到他脚下,高喊道,“我有孩子了!你说过要带我走的呀!别丢下我!求你了!”

“哪儿来的死婆娘!”那人一脚踹开了她,然后粗鲁地带人将角落中新掳来的少女给一个个拽了出来。

士兵的气劲雄健,陈潇华被人强行往帐子外拉,那股粗莽的力量令她完全没法招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脆弱的叶子,只能任人摆布,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了好几次,差点跌在地上,少女这才感到害怕起来。

“你不能走!”地上的女人狂叫一声忽然又冲了上来,她死死拽着那个军人的胳膊像抓着一棵救命稻草一般牢,“别丢下我!求求你了啊!爷!你说过会娶我的!我已经——”

“滚开!”那人大吼一声,撂起胳膊将她掀倒在地上,然后冲上去抓起她的头发,凶狠地扔到干草垛上,又抡起胳膊掴了她一巴掌,还龇牙咧嘴地往地上啐道,“臭婊/子!老子有老婆有娃,你少来讨人嫌!”

“你这条——这条没羞没臊的公狗!”女人捂着被打肿的脸大骂道。

“只有母狗才会让公狗上!”

“你一家都是狗崽子!”

……

陈潇华被人推出帐子的时候还隐约听见那两人的叫骂声,那军人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了那女人的身上,她听见她在大声哭嚎。

少女吓得手脚冰凉,她接下去要面对的就是一群那样的男人么?简直就是畜生啊!

身边有几个女孩已经开始哭哭啼啼了,陈潇华心慌意乱,她现在也很想大哭一场,可当她极度惊恐的时候却偏偏又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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