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灯火迷离,消弭了连日来不悦的点滴。
她记得他破天荒地带着一个少女走入集市,夜里的风虽冷却很柔和,像是从水上吹来的。
是时,笙歌正浓,妙舞未央,霓虹摇曳出一地红晕,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骑马的官吏,闲逛的士绅,叫卖的小贩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沿街的铺子将珠宝香料,绫罗绸缎尽数展示出来,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一路望去,皆是光鲜亮丽,华彩翩然。
他告诉她,他是从都城来的军人,本想来边境小城接受实战历练,未料镇守边关的张将军耽于酒色,觊觎萨伊族朵娅公主,竟然派他暗中潜入萨伊族,夺取那漂亮的公主,而他毕竟孤身在外,仰人鼻息,许多任务由不得挑选。
不过,沙漠上的游牧民族长年侵扰雩之国边境,他本就有意进行大规模回击,此次恰好能借机掌握萨伊族行踪。
那天夜里,张将军急不可耐地前去赴约,本想趁着黑暗将小公主弄到手,结果却被陈潇华的短弩射穿了肩胛骨,一怒之下提兵踏平了整个萨伊族的寨子。
两人在长街上闲庭信步,她好奇地问起他来,“我听说雩之国最出名的武将世家是上氏一族,这个姓氏好奇怪,我从没见过。”
“的确很古怪,听上去还有些傲慢。”他回答的时候显得异常冷淡,隐隐还带着几分鄙夷。
“是有一点儿,你呢?你姓什么?”
“我姓安。”他微微笑,“听说你的名字叫萧华?”
“嗯。”她低下头,局促地望向别处。
陈潇华并不无知,但为人处世缺乏经验,尤其在跟人说假话的时候。
她假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将沿街的店铺一家家看了个遍,途径一家首饰铺时,那人低头看了她一眼,问道,“这里有什么你想要的么?”
她没有多想,目光顺势落在一对琥珀色刻花琉璃耳坠子上,这副耳挂像极母后的那一双,母后曾告诉她,等她嫁人了,便将这副耳坠子送她。
她对首饰之类的并无多大热情,可今天,她突然很想要那对耳坠子来,于是她伸手指了指,“那个行吗?”
首饰铺的老板娘立马抓起那对耳挂,热情地迎上来,“姑娘的眼光可真好!这种耳坠子啊,宫里头那些娘娘啊,公主啊都常戴的呢!来来!让我替你带上!”
陈潇华依言伸长了脖颈,将鬓边的乌发向后掠了掠,露出纤薄的耳垂,老板娘热情地帮她带上耳坠子,她喜孜孜地瞧着铜镜中倒映出的容颜,微笑着斜了身边人一眼。
他替她付了帐后,又带她去了家成衣铺。
等她穿戴妥帖走出来的时候,整家店铺都被她的光彩照得荧荧发亮。
粉花云锦衫,烟水波浪裙,缕金挑线的丝带束起细腰,柠黄软烟罗披帛挂臂,她行一步,裙不动,风流妙态当真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少女有点儿害羞,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瞟他。
他还是那样,带着克制的,温情的浅笑看她,可细细观察,她发现他的笑容里有一丝惋惜,她心中一空,不明所以。
“嗯……这个还给你。”
她愣了片刻,才将他连日来给她披在外头的大氅递了过去,甜甜笑道,“谢谢你呀。”
军人点点头,他接过衣服,将它挂在自己的前臂上。
氅衣里还余留着少女的体温和芬芳,她看着他的胳膊揽过黑色的大氅时,竟觉得他像是揽自己的腰一般,羞涩之意顿时涌上脸颊,她脸红耳赤的模样近来出现得太频繁了,陈潇华暗恨着自己的不争气。
离开成衣铺,两人再次融入络绎的人流中,满街的华灯流彩,夜幕黑得浓郁,集市的繁盛如乱花迷人眼眸,看久了便思绪飘飘然,好似踏入幻梦之境。
“你知道我要带你上哪儿去吗?”他突然问道。
“不知道。”她嫣然一笑。
“不知道就跟人乱跑?”他低头看她,语气像在责问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
“我都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还有得选吗?”她哀戚戚地垂首。
他被她悲凉的语气弄得一怔,她却立马露出如花笑靥,“跟你说着玩呢,我知道你是好人,那天晚上我就知道!”
于是他笑了起来,仿佛觉得她很好玩一般伸手轻轻抚过她脑后的秀发。
当他的手指碰上她的长发时,他的动作突然变得很轻很柔,她依稀感觉到他指尖细微的颤动,不由呼吸一滞。
十里长街,鱼龙混杂。
腰缠万贯的富人,头脑精明的商贾,面黄肌瘦的乞丐,连扒手强盗也混迹于人群,宛如水中鱼虾,与浪涛同进同退。
此时,一个算命的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摇着铃鼓迎面走来,经过陈潇华身畔时,他盯着她直看。
“姑娘,”老人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少女说起话来,“你可知你右眼下方那枚褐色浅痣是何痣?”
陈潇华一愣,摇头道,“不知。”
“那是颗泪痣,姑娘是孤星入命,注定一生流水,半世飘蓬。”说罢,他又看了少女身侧的军人一眼,摇首喃喃,“作孽,真是作孽……”
少女看着这算命老人悠悠离去,一时不知所措,怔怔地站在原地。
“你信这些?”他冷漠地注视着老人远去的身影。
“不知道,”她显得无措,方才老人的那番话令她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她摇摇头,仿佛想要甩开身上多余的东西似的,随后抬起头看他,“这些话该信么?”
“我从来都不信。”他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语气却十分坚定。
“那我也不去信他啦。”她笑得甜甜的,看上去跟他一样坚定。
他的目光落在她弯起的红唇上,陈潇华隐隐能感觉到那视线中弥漫开来的淡淡温情,心里像吃了颗蜜糖,她觉得很幸福,活到现在,她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种滋味。
虽然他从未过问她的来历,而她也不知他的身份,可他们心中都燃烧着一种渴望,渴望靠得更近,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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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过后,他并没有带她重回军营。
毕竟,一个妙龄少女留在军营中多有不便,即使有他袒护,也难保不会出意外。
于是他托人在天狼古城内替她找了个差事——给城主的木纱夫人当侍女。
分别之时,她惴惴不安地问他,“你擅自放我走,真的不会有事吗?”
“不会。”他宽慰般浅浅一笑。
少女疑惑地看着他,她记得他只是个副将而已,副将的权力在军中好像没有那么大吧?
“快走吧,”见她犹豫不决,军人温声催促道,“你再不走,我就带你回军营了。”
“诶别,我走的,我走的!”她立刻展露出笑颜来,少女笑起来的时候又纯又甜,她虽然心里感到羞涩,但表面上仍是落落大方地笑道,“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了”
陈潇华总想着连日来给他带来的种种不便,可却从没想过既然他有权力放她走,那又为什么要在军营里留她那么多天呢?
“那没什么。”他的笑意很浅,而她倒是满目的明朗之色,笑盈盈地跟他道别后便喜气洋洋地转身跑开了。
军人送走少女独自回到了营中。
前几日的突袭重创了萨伊族,侥幸存活的残余族人联合大漠上其余部族疯狂地向雩之国边境进攻,他们的公主被俘,王帐倾塌,狼一般的勇士如何受得了这种屈辱,纷纷红了眼睛,挥舞着弯刀杀来复仇。
戍边的将士毫不犹豫地提枪搦战,他们虽然军纪散乱,风气野蛮,但打起仗来个个都彪悍勇猛,有以一敌十之力。
“你为什么非要到边塞来?”路训在军中巡视了一圈,走到上颢身边站定,“留在皇城里享享清福不好吗?那里繁华富裕,美酒馔食,漂亮姑娘,一样都不少。”
“你呢?你从军又是为了什么?”上颢望着营中三两汇聚,嬉皮笑乐的战士,问道。
“当然是保家卫国。”路训一本正经地回答。
“所以你留在了天狼古城,而没有去皇城。”上颢慢腾腾地开口,“皇城是个追名逐利的好地方,一心只想保家卫国的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话是这么说,但边塞实在是够穷的,看看那些家伙,他们能有的积蓄几乎全都穿在身上,吃在肚子里,一个个都简单得很,”路训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他白手起家,曾在皇城当过最低等的士兵,经过五年的训练和考查,最终被发配到了天狼古城,“我呆在皇城里那几年过得很不痛快,那里的人不是守财奴,就是白眼狼,地方是美,好东西也多,可就是难叫人高兴。”
随着一声响亮的,“开饭啦——!”
军营里乱成了一片,战士们争先恐后地狂奔出来,向食物的来源冲去,路训原地怔了片晌,紧接着飞也似的拔足追去,他虽然在天狼古城呆过一段时日,可每回都被这开饭前的盛景给震得魂飞天外,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等到上颢和路训打上饭的时候,食物已经分配得差不多了,这里的伙食很差,每人能吃的不过是一碗油腻的菜汤和两块硬实的面饼,如果运气好的话,菜汤里会飘上一两片肥肉,不过像上颢这种对抢饭没有丝毫觉悟的人而言,能喝到菜汤就已经很不错了。
帐幕里的方桌排得十分紧密,将士们围聚在桌子边说笑着狼吞虎咽,路训使劲嚼着嘴里的面饼,只觉得腮帮子用力得发疼,他舀起一勺菜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
“你的身份掩藏得真好,营里虽然流言不断,可除了我之外,没人能证实。”路训终于咽下了第一口面饼,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上颢没有接话,他吃东西的样子像一台机器,咀嚼的时候双唇紧抿,不发出任何声响,无论喝汤的频率,咀嚼的次数,舀汤的动作,甚至一口咬下去的份量都有着精准的刻度,看上去从容又不乏紧凑。
在雩之国,出于伐冰之家的贵胄从小就受到各种礼仪的束缚,这种矜持的吃相显然是门阀子弟的象征。在旁人眼中,上颢简直就是含着金勺子出生的,虽然他曾自嘲那不是金勺子,而是金镣铐,可依然挡不住滔滔不绝的艳羡目光。
但路训从没有羡慕过他,就像人们不会羡慕一台完美的机器,他用力撕下了一小片面饼塞到嘴里,“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皇城?”
“再过几个月吧。”
“你会不会觉得很没意思?”
“什么很没意思?”
“呆在皇城里。”
“习惯了。”
路训耸耸肩,他用勺子在碗边上敲了一下,“啊,想想多没劲啊,你生下来就必须从军,从军也只为光耀门楣。”
“的确是这样,”上颢舀起一勺汤,刚举起勺子又若有所思地放了回去,“不过除了打仗之外,我也干不了别的,可能我生来就是跟人打打杀杀的料。”
路训不可思议般挑起了半边眉毛,“好歹说得高尚一些吧,比如生来就是为了守护雩之国之类的。”
上颢漫不经心地笑道,“雩之国是什么?”
路训想了想道,“一片土地,一些人。”
“我没那么爱土地,不想为它杀生流血,”军人停顿了一会儿,他将面饼对折,沾进汤汁里,“至于人嘛,只有身处战争的人才会明白什么是对国家的忠诚,可我们不是为那些明白人打仗的,而是为皇城里那帮蠹虫,他们的手往哪里指,我们就往哪里打,然后为了几个人的野心,牺牲无数人的性命,你觉得值吗?”他说着将面饼撕下一块,漫不经心地放进嘴里。
“这种事可想不得,越想越没意思,”路训吃得满嘴油光,他用手背一抹,“人得糊涂地过日子才会有福气。”
“所以,我总有一天要回皇城去的。”上颢微微一笑,将吃剩的面饼扔在碗里。
夜色越来越浓,酒足饭饱的将士们围坐在篝火边互相取笑,他们大大咧咧地唱着跑掉的山歌,上颢看着这群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战士,此刻满脸虔诚地唱着郎啊妹啊,满怀旖旎之情的山歌,只觉得诡异无比。
他独自走进空荡荡的帐篷,一股前所未有的惆怅之情突然冲入了他的心扉。
上颢随手翻开了那张少女精心描摹过的地形图,她简直将它画成了人间仙境,但见泉水流淌,山涧飞泻,野花盛放,绿树葱茏,起伏山脉上还有几只展翅的凤凰在翱翔嬉戏。
少女画的‘万花图’还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角,当晚,他竟是难得地让自己闲下心,丢开了一叠叠兵书文卷,翻看起她那些算不上精湛的画作。
当他看久了,偶尔抬起头,一瞥间似乎还能看见少女俏生生站在角落里,或是蜷缩在木椅子上认真画画的场景,每次产生这样的幻觉,他都会对着那个方向凝望很久。
等他将她的画作看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的心里突然变得烦躁难安,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想跟她在一起,单独在一起,不是出于不良企图,而是想听她说话,看她画画,他想走进她的世界,那给他带来一种美妙的解月兑。
军人将那些图纸摆回了桌案上,然后快步走出了毡帐。
漫天星光繁丽地照耀着漠漠黄沙,他一个人站在军营中的篝火边静静地沉思着,营中到处都是喧哗声,他是喜欢安静的人,但此时此刻说不清为什么,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死寂的帐子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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