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9 流言纷飞

作者 : 幽客

天亮后,他送她回去途径玫绿酒楼,楼外一双姐妹花睁大了眼睛盯着她,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

第二天流言便传开了,说木纱夫人身边有个俏丽的小侍女,不仅勾引商队里的老爷,还和守城的军人在外头厮混了一夜。

这回他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她一直没有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来看你的时候你不在,木纱夫人说你去了流云酒楼迟迟未归,我就去了那里,但又听说你从后窗跑了,便一路寻了过去。”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她仰起头讷讷地瞠视着他,满脑子都是他开头那句‘我来看你’。

原来他惦记着她呢,她心里又像抹了一层蜜一样。

见她出神的样子,他微笑起来,目光温和又好像觉得很有趣,她一直察觉到他这种看小孩般看她的神情,好像她很好玩一样。

陈潇华不高兴起来,以为他没把她当回事。

于是她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失落,直到他走了,她还是忐忑不安的。

那天以后,城里的风言风语很快便传到了木纱夫人耳朵里。

当天,陈潇华将一摞洗干净的衣裳送到木纱夫人的寝宫去,刚走到门边便听见她和城主的谈话声。

“这丫头看着挺规矩的,怎么流言蜚语全往她身上扑呢?”木纱夫人正体贴地将外袍披在丈夫身上。

“嗨,女人家嚼舌根,能有几分是真的?”城主南岳不以为然。

“总有几分是真的,别的也就算了,萧华这丫头有一回确实很晚才回来,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肯说,如果真像传言中那样,她还真是吃大亏了。”女郎忧虑道。

“哦?这么说来……还真有此事?”南岳皱起了眉头,“是哪个家伙把她拐出去的?把他给揪将出来便是,大男人既然做得出这样的事,就该担起责任,娶了人家才对。”

门边的陈潇华听到这番话,脑中灵光大现。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只要嫁了人,哪怕被父王找着了,他们也没法子逼她去和婚了!

“夫人。”

于是她轻唤了一声。

木纱夫人立刻向丈夫使了个眼色,笑意盈盈地将她招至身侧。

她问起她那些传言来,陈潇华将她从萨伊族怎么沦落至天狼古城的经历一一道来,其中曲折,她都坦白交代,唯独将自己与那个军人的关系说得模棱两可。

木纱夫人见她说到这一点便支支吾吾,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由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啊,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保护自己呢?这外头的人多危险,你居然随便跟人乱跑?”

“哎,哎……”少女装出一脸痛悔的神色,看上去既难堪又伤心,“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怎么敢对一位军爷说‘不’呀!”

“告诉我,那人是谁?”女郎为她打抱不平起来。

“他……他说他姓安,似乎是什么副将?”少女仔细回想了一番。

“是他?”城主与木纱的神色同时变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露出惊讶和为难的神色。

陈潇华立刻觉察出不妙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他来头很大?”

木纱夫人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突然咬牙道,“管他呢,这年头,谁没个来头?想当年,长公主都是我拜把子的姐妹呢!”

说着,她还捏了捏陈潇华的手,示意她定心,“你不用愁,这事包在我们身上,到时候认你做个干女儿便是,还不信配不上他!”

“哎。”少女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也不多问,由着事态自然发展去。

好在不出三日,那人便被召来了。

且不管他的来头有多大,南岳城主和木纱夫人可完全没打算给他好脸色看。

他刚到宫外便被唤入了内室,陈潇华还未溜到门边,便听见了南岳城主掷地有声的斥责夹杂着木纱夫人语重心长的数落,暴风骤雨一样落在那年轻军人头上。

陈潇华感到一阵歉疚和惭愧,等内室的门重新打开,他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煞有介事地跑到阁楼外的院子里,全心全意地整理盆栽去了。

广莫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吹,从枯黄的土地上卷起一层层的薄沙。

随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跳跟打鼓一样愈来愈强烈,或许是焦虑的缘故,她的手一滑,摔了一盆花,陶瓷盆碎了,瓷片落得满地都是。

她连忙蹲一片一片地捡,有阴影笼罩下来,他俯,帮她捡起地上的碎片来。

两人离得很近,她慌乱地瞥了他一眼,猛一伸手,却撞在他青铜兽口的护臂上,当场划出一道血口子。

“别忙这些了。”他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而她则垂下了眼帘。

“以后我来照顾你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音很是低柔,听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她又惊又喜,飞快地睨视了他一眼,但见他微微笑着,脸上洋溢着难得一见的淡淡喜悦。

少女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她绽开笑颜,明眸善睐的模样好似一朵白蔷薇正迎着朝阳悄然盛放。

*************

成亲那夜,月明星稀,东边吹来的明庶风格外柔和,冷月下的沙浪像水波一样翻涌,沉重的雾霾消散得无影无踪,清朗的碧空如画布一般延展开来。

红艳艳的篝火边,一双璧人比繁星更耀眼。

他解下颈上的红线缠绕在她的指间。

这是雩之国的风俗,男孩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就在脖子上系一条红线,直至大婚当日,方可将红线取下,绕在妻子指间,暗指此生唯一的情衷。

他的红线上缠绕着闪闪发亮的银丝,那是雩之国地位彪炳的贵族才有的特殊标志,她不懂,只是好奇地端详着,然后扬起头向他嫣然一笑。

所有礼节行毕,木纱夫人微笑着上前笑道,“尔今结发,永不分离。”

篝火边的人们载歌载舞地狂欢起来,一对新人被簇拥在人群中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祝福。

深夜,大红帐子内,她一袭嫁衣生辉,他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一盏烛火边低头轻笑,璎珞从少女盘起的黑发上垂落下来,轻竖的圆领,晃动的琉璃耳环,衬得她无限娇艳。

“晚上我还有些事要,你先休息吧。”他温声道。

她点点头,好像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初开的情窦总是分外纯真,陈潇华亦是如此,她对他怀着一腔纯洁的感情,虽然知道做了夫妻必然要比常人亲密,可具体怎么个亲密法,她是不懂的。

他微微笑了,人却站在烛光边没有动,她喜色盈盈地看他,却发现他的眸子里又闪现出那种暖融融又略带惋惜的神色来。

少女刚想张口询问,他却突然俯来,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的嘴唇像夜风一样透出丝丝凉意,两人的心同时跳了起来,她是猛烈的,而他是悄然的。

**********

接下去的日子平静而安稳,她成了他的妻子便理所当然地留在了他的帐子里。

从上次离开军营算起,到现在还不出半个月,可军营中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驻守边关的张将军不知什么时候被贬职了,军中主干也统统改头换面,纪律突然变得严苛了许多,再也没有出现她初来时那种一群军人围聚在帐子中调笑嬉闹的场面,更不再出现男女厮混的事情。

更让陈潇华诧异的是,寨内所有军人对她的夫君都表现得格外尊敬,即使他的官职只是个小小的副将,但却好像能在暗中操纵整座城的兵力,平素那些不拘小节的军人,现在连见到她也毕恭毕敬的,不敢生出任何轻侮的动作。

漠上战乱过去后,天狼古城城主南岳曾多次提出让上颢住到行馆中去,可他执意留在军中,不肯享受特权。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她或许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温暖和快乐。

白天他忙于军务,她便独自一人留在帐子里或者跑到木纱夫人那儿借阅几卷书,军营里粗茶淡饭,她完全不计较,有时,等他归来后,两人坐在火盆边,就着几片咸菜吃干粮也照样能其乐融融。

只要月兑离了皇宫礼教的束缚,陈潇华便没有烦恼,毕竟她天真又年幼,从不考虑未来,也不反省过去,只要眼前有快乐,便一头扎进去,不再顾虑其他。

多年之后,她回忆往事,心想那人爱的或许就是自己当年无忧无虑的样子,他有太多苦闷,而她只有快乐,他们一个复杂隐忍,一个简单纯粹,相反事物也是最容易相吸的。

每当夜幕降临,营帐内火光彤彤,她便拿起竹筷,一边敲着几只瓷碗,一边唱歌给他听,她的声音不算娇脆,但却很柔和,让人听着听着便沉醉起来。

等她唱完,她总是喜滋滋地问他好不好听,他没一次不说好,于是她笑吟吟地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将额头凑到他跟前。

他被她逗笑了,便低头吻在她眉间。

这样的吻法和她姐姐吻她时一样,可她还是隐隐感觉到两者之间的不同,可惜嘴上说不出来,她便不去在意了,只将头靠在他肩上继续细语呢喃。

他搂着她,静静听她说话,直到她困了,睡着了,他才离开帐子继续忙自己事情。

不过近来,陈潇华已经连着五天没见着自己的丈夫了。

平时虽然见他的时间不多,可每当一觉醒来,他不是伏在案头休息,便是和衣躺在她身边小憩,而这五天,他整晚都没有回来。

于是陈潇华向路训打听,路训跟他们夫妻俩走得还挺近,他算是军营中罕见的那么一两个敢冒着无形压力,跟他们打趣开玩笑的人。

“近来萨伊族的残部联合各大部落来了次反攻,现在沙漠上怕是战云密布呢。”这乐观的军人也难得皱起眉头来。

“那……那他有危险吗?”她问道。

“当然,从军的人哪有不危险的?那些将军们看着挺威武风光,其实个个性命朝不保夕呢。”路训模模鼻子,一脸前途堪忧的表情。

陈潇华不说话了,她显得异常平静,只是点点头便回到帐子里头去了。

傍晚时分,漫天霞彩向西边的天际散去,陈潇华借口上木纱夫人那儿过夜,便独自离开了军营。

沙漠上的战争显然已经结束,方圆几十里,横尸遍地。

陈潇华发誓,她这辈子还从没闻到过那么浓重的血腥气,狂风吹打着她的衣裙,她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便不敢再动了。

三五只秃鹫怪叫着从半空俯冲下来,少女眼睁睁看着其中一只啄食了一具腐尸的眼球,她泛起一阵恶心,抓住裙子转身就跑,跑出没几步,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死尸到处都是,其中会不会有他?

死去的士兵早已在纷乱的战场上被狂奔的战马□□,他们面目全非,只剩一片血肉模糊,根本没法辨认身份。

她壮着胆子四下搜寻起来,腐臭的气息越来越浓重,夕照不再,夜色如墨水一般涂满了整个天幕,她已经看不清脚下横卧着多少人。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这冷不丁的一抓激发了少女压抑许久的恐惧,她爆发出一声尖叫,使劲踢了那东西一脚便疯了一样往前跑。

沙场的尽头是一处悬崖,崖下隐约传来湍急的水声,陈潇华往下张望了一番,竟看到了几处茂密的绿林子。

他会在下面吗?

一个冒险的念头油然而生,她没有多想便付诸行动了。

山坡又陡又滑,她走得很小心,越往下就有越多的林木冒出来,给提供更多支力点,等她一步一哆嗦,差不多到达崖底的时候,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松气的档口,少女两腿一软,毫无征兆地滑了下去。

前方没有任何遮挡物,她一下子便滑入了湍急的水流中。

所有体力都已在行走过程中用尽了,她想抱住水里的石头以免被冲走,可惜绵软的手臂根本使不上力。

等她被**地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不省人事了。

“咳咳……”陈潇华一个劲儿地咳嗽,接二连三吐出好几口水,好在意识总算慢慢恢复了,她抬起头,盯着救自己上来的人看了好一会儿。

他的衣服也湿透了,乌黑的长发贴在颊边,苍白的脸色令他看上去更加俊秀,此刻这人正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让她早点缓过气来。

“呦,你还活着呀。”她停止了咳嗽,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随后哀怨地瞅着他。

他正想板起脸来好好教训她一番,让她以后别一个人到处乱跑,尤其是这种野鬼丛生的战场,可她突然扑过去,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身子偎在他怀里,眼里迸出泪水来,“我以为你死了呢!山上到处都是尸体,我以为你已经变成其中一个了!”

军人一怔,竟不知道应该安慰她,只是僵硬地伸手去抚模她脑后的长发。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铁衣上的檀香最新章节 | 铁衣上的檀香全文阅读 | 铁衣上的檀香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