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4 长街无言

作者 : 幽客

云檀将新买的耳挂收入袖中,然后转身镇定自若地立在军人跟前,脸上带着完美又虚假的浅笑。

“你今晚可有别的事?”他看着她。

“没有。”

“跳了那么久的舞,你觉得累么?”

“不累。”

“那陪我走走吧。”他问道

她娇慵地冲他一笑,“只要将军的银子够多,不管让云檀做什么,都是很容易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她递过去,她瞧着他掌中闪闪发亮的银光,默然不语地接过它,那表情就像是接受了一种自找的侮辱,即使憋屈也无处申诉。

夜市灯如昼,霓虹摇曳,满地光晕,行人如织,川流不息,两人默默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女郎看上去泰然自若,可心绪却早已乱成一团。

“我想问你一件事。”片晌,他的目光从正前方移开,缓缓落在她身上,“那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孩子,我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她的表情一僵,“什么孩子?”

“一个小女孩,身后跟着一个老人,她对我说,她的娘亲在悦音坊里。”

“是吗?”她反问,然后用一双明亮的眸子纯真又邪媚地瞧着他,嫣然道,“悦音坊里确实有不少姑娘是带孩子的,不过这都是为了生计,没有办法。”

她尽力说得笑意盈盈,那人带有思索的目光对上了她的眼睛,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继续盘问,于是两人互不言语,顺着长街继续往前走。

灯红酒绿的长街尽头,稀薄的雾气浮现在深黑的夜幕上,疏朗的星光依稀可见。

前方的十字路口处,一个卖艺的异族少女刚刚跳完了一支舞,围观的群众纷纷鼓掌叫好,她蹦蹦跳跳地走到人们跟前,金色的舞裙上缀满了亮闪闪的铜片,走起路来浑身都发出好听的金属碰撞声,少女手中摇动着倒置的铃鼓,向一干看客们讨要银两。

云檀与上颢走过去的时候,那少女正巧举着铃鼓来到他们跟前,云檀迅速将方才上颢给她的那锭银子放进了少女的铃鼓中,那动作简直快得不自然,像是为了摆月兑某种良心上的负担,她丢完银子后,还释然地吐出一口气。

卖艺的少女见这女郎如此慷慨,不由感激地向她俯身行礼,甚至还将发上佩戴的一支石榴花摘下来送给她,云檀客气地微笑着接了过来拿在手里,两人并肩继续向前走。

女郎不想继续与他沉默下去,便率先挑起了话头,“近日上老将军过逝,将军心里想必不太好受。”

“我没有不好受,”军人冷漠地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这不算什么坏事。”

“将军怎么这样说呢,那到底是将军的亲生父亲呢。”云檀媚然道。

“亲生父亲……”他喃喃,紧接着侧过头直盯着她看,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同时也在思考着什么,“其实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的家世,即使——”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说得不错,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一点都不。”她咬牙低声道。

女郎伸手使劲去扯那石榴花的花瓣,食指和拇指的指节用力得发白,像是有愤懑郁结在心头,“我早该知道,成天上战场,跟人乱动刀子的人没几个是有心肝的。”

“我娘是个青楼女子,上铭并非我的生父,他认我只是为了有个继承衣钵的工具而已。”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突兀地问道,“可你不会在意这些的,对吗?”

她一愣,然后看了他一眼,机械般一字一顿地答道,“对,我不会在意这些。”

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无言。

月下,他们自顾自安静地走着,道路平坦又漆黑,两人行至湖岸边时,那里的杨柳正妖冶地飘拂着,风很大,吹得女郎的裙袂翻飞涌动,她的头发被吹乱了,他看见她秀丽的黑发里竟有一簇头发是斑白的。

“你是不是很后悔?”他忽然问了一句。

“后悔什么?”她顶着风,淡淡道,“后悔是种没意义的东西。”

“陈潇华,你——”他思绪烦乱地想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那是谁?”可紫衣丽人扬起头,笑得异常柔媚,“将军要知道,即使是青楼女子也不会喜欢客人叫错自己名字的。”

他向来沉静的目光闪过些许的悲凉,“你不会再回来了。”

这分明是句陈述句,他却说出了几分疑问的音调,她怔怔地听着,却被军人唐突地抓住了皓腕,云檀下意识地将胳膊往后缩,她的手抽回了一半,他恰好握住了她的手指。

女子的无名指上似乎缠绕着什么东西,他低头瞥了一眼,只见那是一根嵌银丝的红线,它紧绕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乍一看,宛如一枚指环。

“将军想要做什么?”她竭力保持镇定的微笑,可说话的时候上下牙却颤抖着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的脸庞,“你的手在发抖。”

云檀的脸色煞白,她的呼吸急促,挂在胸前的华丽链坠一起一伏,“没有,”女子浑身颤抖却竭力否认,“我没有发抖,只是这儿夜黑风高的,我——我有点怕——”

“怕什么?”

“当然是怕将军您了。”她神志不清,却仍笑得妩媚动人。

“你怕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他握着她的手,平静又坚定,“那天是你让路训给我通风报信的,对么?”

她紧闭着双唇一语不发,腰杆挺得笔直却微微颤动,她感到他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里蕴含着一股炽热的感情,那与他峻冷的外表截然不同。

云檀知道再这样下去,她非得屈服于软弱的感情不可,于是不得不下了狠心,咬牙一使劲才得以抽回手。

女郎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她定了定神,拿定主意让自己显得愉快一些,于是露出客气的甜美笑容,又向他施了一礼道,“天晚色已晚,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云檀多谢将军抬爱,告辞了。”

这番辞别的话说得既无礼又不得体,可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转过身逃也似的跑进了繁华的夜色里,好像身后有鬼魂会缠住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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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云檀回到住处时,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屋内只点着一支残烛,老妇人独自在灯下缝补一件绿缎子的夹袍,她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翡翠玉的银簪。

“洛娘。”云檀推开门,轻轻唤了一声。

洛娘是她的女乃娘,从出生起便守着她,有时云檀觉得自己和洛娘的关系比自己的亲娘还要亲。

洛娘抬起头冲她和蔼地笑了笑,随即又往里屋努努嘴,示意她放轻声。

“旋儿睡了?”她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小声问了句。

老妪点点头。

云檀走到木桌边坐了下来,她凝望着桌上那一盏烛火发愣。

洛娘见她不语便低下头去继续做针线活,等她将袍子缝好了大半,蜡烛也烧短了一截,云檀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眼睛空洞无神。

老妪不由感到意外。

如按往常,云檀回来做的第一件是就是进里屋,坐到床边哄女儿,一脸甜蜜又温柔的样子,可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出什么事了?”洛娘问道。

云檀摇摇头,站起身道,“我去看看旋儿。”

女郎撩开帘子走进里屋,她绕到屏风后头,走到床沿边坐下,过了很久又重新走了出来。

西面的窗半启,清风一阵阵穿入,莹莹烛火被风吹得明灭不定,帘外的夜色正浓,一轮弯月如钩,即使隔着好几条巷子,长街上的喧哗依旧稀稀散散地飘进了木屋。

“她的眼睛和他真像啊……”女郎立在窗边,她长叹了一声。

穿针引线的老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笑了笑,“哪有孩子不像亲爹的?”

“唉,”她柳眉紧蹙,“他若是已有了别的妻室,我也就死心了,可现在这样弄得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根本放不下。”

“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放下他。”老妇人取出一根新线,她用嘴抿了抿线头,仔细地往针眼里穿,“勉强做的事总是做不好的。”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不勉强的事呢?”她幽幽叹道。

“所以,这世上活着的人没几个是真正快活的。”老妪不紧不慢地回答,“走到街上随手抓一个问问,十有□□都活得憋屈。”

云檀说不出话来了,她好像对命运妥协了一样,显得非常气馁,无精打采。

“那天晚上,我在巷子里见到那人了。”洛娘突然话锋一转,说起别的事来,“他抱着旋儿,似乎很喜欢的样子。”

“哦?是吗?”女郎微微吃惊,随即不安地问道,“旋儿,旋儿没对他瞎说什么吧?”

“应是没有,我一看见这情形便将旋儿抱走了,免得这孩子说漏嘴。”老妪在线尾处打了个结,将缝好的夹袍叠好。

“将什么说漏嘴呀?”

一个幼小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立到了珠帘边,她睡眼惺忪地望着窗边对话的两人,小嘴一瘪,“娘,你回来了都不告诉我,旋儿想了你一整天了。”

“啊,旋儿乖,怎么醒了呢?睡不好么?”云檀连忙走上前将女儿抱起来。

“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个时候醒,因为娘是这时候回来的。”小女孩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娘,你总是那么忙,旋儿好想你。”

云檀心里涌起一阵歉疚,她一个劲儿地吻着女儿的额头,好像这样可以弥补什么缺憾似的。

“娘,旋儿好无聊,都没有人陪我玩儿。”女孩搂着母亲的脖子,闭上眼,小声抱怨起来。

“怎么没有人陪你呢?你有洛娘啊。”女郎站累了,抱着孩子走到桌子边坐下。

“洛娘才不理我呢,她总是管头管脚的,哪儿都不让我去。”她不满意地撅起嘴,将母亲的长发一圈圈绕到自己的手指上。

“那旋儿想去哪儿玩呢?”

“嗯……想去天云山。”

“天云山是皇帝狩猎的地方,你不好去的。”洛娘一听立马插嘴道。

“哼!”小女孩愤愤地扭过头,将脸埋到云檀的脖颈间,一动不动。

“没事的,洛娘,带她去玩儿一次吧,”女郎温柔地抚模着女儿的后脑勺,“这皇帝不擅长打猎,都多年没去天云山了,那里没人管。”

洛娘想了想,虽然心有余悸,表面上还是点头答应了。

现下入夜已深,街上的喧杂骚动声仍旧不绝于耳,远方的灯火密集如云,绮丽的色彩为宏大的夜空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烟幕。

“怎么外头还这么吵?不该宵禁了么?”云檀疑惑地探头向窗外张望。

“五王爷苏律连夜进京,宵禁取消了。”洛娘答道。

“苏律今夜就到了?”女郎蹙起秀眉,“可据我所知,他该是三日后才到呀。”

“谁知道,总之街上贴着告示呢,今晚临时取消夜禁以迎广青王回归帝京。”洛娘不以为然地说着。

“如此看来,苏律还真是心急啊,居然敢挑大梁,开头炮。”云檀漫不经心地地哄着女儿,她的心思正在百转千回。

自祖延帝登基以来,雩之国始终维持着‘一帝四王’的平衡政局,看似祥和,实则暗涌重重。

逍遥各地的藩王们可并没有安安分分地各司其职,他们暗中厉兵秣马,时刻准备在羽翼丰满之日向着那金灿灿的皇位进发。

广青王苏律长居西原,宁襄王苏涵盘踞南漠,镇洋王苏烈稳守东川,平苍王苏浅久拥北海,唯独今年方行冠礼的小王爷苏燃因体弱多病,无法自立,只能与祖延帝同住皇城,享受着老人颐养天年般惬意的生活。

不过,此次苏律大张旗鼓地进京无疑是散播出了一个可怕的信号——雩之国大乱的序幕已经拉开了。

云檀想到这儿竟是忍不住露出微笑来。

她相信这个笑容看上去一定很阴暗,可是她真的已经等了很久了,所以不得不庆幸这一切来得不算晚,她或许真的可以在有生之年成为这场浩大内战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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