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着话的工夫,天色已经黑下来。这个苗圃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走了。苗圃里还没有开灯。我明显感到,一大团一大团的黑暗,从稍远处滚动过来。
城市的夜空,不可能黑的特别厉害。然而那黑暗,让我想起乡下,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乌云压顶的夜。凄惨的婴儿哭声,随着那黑暗一起袭来,变得越来越清晰。
在黑暗还没有裹到身边的时候,我和李宏波看向老烟鬼。老烟鬼吸着烟,还在那儿装大爷。我看不清墨镜男的表情,但能感受出来,他有些小小的得意。
我和李宏波在我上班的富源大厦的二楼,都见识过老烟鬼的本事,他是个颇有来头的道士。那时的情况,比现在严重的多。所以并不是十分担心。心里不踏实的就是,老烟鬼这老头表面上一向不靠谱,怕他装逼装过了头,我和李宏波着了道儿他才肯出手。
老烟鬼嘴里的烟,快烧到头了。还舍不得吐掉。我们四周的声音,已经响得直刺耳膜。那一团一团的黑里,已经伸出了枯骨一般的爪子,很长,很尖锐。
老烟鬼噗一声吐掉嘴里的烟,大叫了一声“阿米豆腐”。
我和李宏波瞬间石化。阿米豆腐的意思,就是阿弥陀佛的调皮谐音。老烟鬼可是个道士。
令人震惊的是,随着他这一声阿米豆腐话音落下,我们的耳朵一下子清静了。苗圃里虫鸣的声音,格外悦耳。四周的黑暗,一下子就淡了。
黑镜男惊讶地问:“你是得道高僧?”
老烟鬼悠闲地点上一支烟,不屑地说:“屁,老衲是道士。”
我再次惊叹老烟鬼为天人。道士自称老衲的,他是第一人。我怀疑这老头,绝对是被逐出过师门的。
老烟鬼45度角仰望天空,吐着烟气儿对墨镜男说:“你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看我能不能制得住你,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两个的差距,那是天上地下,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
墨镜男也是个明白人,就老烟鬼随便叫了一声,他那些手段,被轻易破解,高下立分。所以他很识时务地说:“你们来是什么目的,说吧,技不如人,只好认栽。”
老烟鬼嗯了一声,指着我:“刘文飞,你想怎么样,说说吧。”
我问墨镜男:“说说你和吴总的事儿吧。”
墨镜男叹了口气,说:“你们是帮吴总的吧?这世道不公平,有钱人就有势,就有人帮。吴总的财富,本来都应该是我家的,被他生生骗去了。”
我大惑不解:“你说这话,不真实吧,吴总的公司,做那么多工程,还有那么多物业,人家也是凭本事挣钱,怎么说是骗你家的?”
墨镜男冷笑了两声:“凭本事?笑话。你也不想想,他的工程,他那点儿物业,能挣多少钱?他现在在建这一座大楼,要花多少钱。他只挣不花吗?”
墨镜男问这个,我和李宏波都不懂。因为不管是工程还是物业,或者是吴总在建的大楼,这中间来去的钱数。我们都没有概念。我们就是打工拿工资的人,对这些不懂。听墨镜男的意思,吴总的钱,不是凭本事挣来的。
老烟鬼有意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说:“别兜圈子,直接说你和吴总的事儿。我们这都站着哪。”
苗圃里有几间房子,墨镜男也没有让我们进屋的意思。就站在那儿,说起了他家和吴总的往事。
深圳才开发那几年。宝安这边是关外,不怎么显得着。吴总那是还不是吴总,还是个山里混子,小名就叫吴狗子。有一天吴狗子喝得晕乎乎的,找到墨镜男的老爹,叫着三叔说要买他家的地。
墨镜男家的地,就是现在苗圃所在的这块地方,只不过没这么多。按说土地,农民是不能自己买卖的。但是在山里或者农村,只要你情我愿的。收了钱地给别人种就成了。
吴狗子平常就不是个干地里活的主儿,他这会儿来买地,那可是稀奇的很。墨镜男的老爹直接就让吴狗子哪凉快哪呆着去,别没事儿到他家来找乐子。
吴狗子很认真地说了个价钱,对墨镜男老爹说要同意第二天就给钱,现钱。
吴狗子出的价钱,在现在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当时,确实是很高的了。其实那块地,就是一动不动,放到现在来说,比着当时的价钱,高出个天价去了。
当时墨镜男的老爹,不想与吴狗子瞎缠,料吴狗子也拿不出他说的那么些钱来。立马就答应下来,说你能拿得钱来,地就给你。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吴狗子就拿着钱来了。墨镜男的爹也不含糊,反正不吃亏,就把这块地卖给了他。
我打断墨镜男的讲述问道:“既然他出的价钱高的多,你家老人没问问他买来做什么用?就没有心里不踏实。”
墨镜男说问了,吴狗子说他要搞苗圃,种花种树,深圳开发起来了,他就能跟着发财了。
我说:“若真是这样,吴总还真有这个头脑,人家有这眼光,能赚钱也不奇怪。吴总和你家做的,是个公平买卖,你家也没什么可说的。”
墨镜男说事情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他家地里,有一罐一罐的宝贝,多得不得了。吴狗子就是靠着这个,变成了吴总的。他的那些个生意,赚钱亏本都无所谓,吴狗子的钱,多的花不完,都是他家地里,挖出来那些宝贝换的。
李宏波切了一声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地卖给人家了,就是人家的。你后悔就一边后悔你,还养小鬼算计人家。这苗圃是人家送你的吧?恩将仇报。”
墨镜男冷笑了两声,说你知道什么。他接着讲下去。
深圳开发的很快。第二年吴总就找到墨镜男,说是要开公司挣大钱。他一个人一时拿不出钱来。所以来找墨镜男合作。墨镜家有钱,也是吴总买他们地的钱。
吴总这人很会说话,而且做了苗圃后,像是换了一个人。那时苗圃还没开始赚钱。吴总说的深圳的发展形式和开公司的前途,打动了墨镜男他们一家人。当时墨镜男的老爹就出钱与吴总开了这家富源实业有限责任公司。
公司是以墨镜男老爹的名字与吴总合股的。
富源公司,开始是承接一些绿化和建筑类的工程。在公司成立不多久,参与竞争一个较大一些的工程,这个工程,直接影响公司以后的发展……为了把这个工程拿到手,把竞争对手逼出去局,吴总说得采用一些非常手段。吴总说自己和墨镜男的老爹都是公司的人不好出面,如果他不是公司的人,直接给对方公司主管这个业务的经理一点颜色看看,就能让他主动退出去。
听吴总说这话,墨镜男上心了。心想着公司也有他家一份,这一个大工程能挣他先前挣一辈子的钱。就自己带人去找另外一家主管这项业务的经理的麻烦。本来想揍一顿让他在医院里休息十天半个月的,这工程就落到富源公司了。没曾想人多下手没轻重,直接把人给揍成了植物人。
墨镜男的老爹一看事情严重了。儿子眼看就得判刑入狱。急忙忙找到苦主求着人家私了。私了肯定得赔钱。苦主家人正气愤,好不容易说成了,那也是天价。
这边公司工程拿下来了,可是还没开始做,所以也没有多少钱。墨镜男的老爹就要把公司里自己的股份转让出去。后来转是转出去了,也被压了很低的价。
墨镜男后来才知道,这富源公司基本上成了吴狗子一个人的。他也是那会儿才知道,吴狗子不缺钱。只不过他的钱,不好外露。所以开公司才找墨镜男的老爹入伙。而后又趁着墨镜男出事儿,把公司据为自己一个人所有。
吴狗子的钱从哪里来的?这时候一个算命先生过来告诉墨镜男,说吴狗子在他家那地里,挖出来很多宝贝,值很多很多钱。吴狗子就是知道墨镜男家的地里有宝贝,所以才敢借了巨款来买,其实转身就把账给还上了。
墨镜男说吴狗子有了苗圃和富源公司做掩护,过了两三年才敢把那些宝贝换的钱拿出来花。所以他快速地成了大款,在25区那一带都数得着。
墨镜男说完问我和李宏波:“年轻人,我有没有理由恨他啊?”
我和李宏波都不说话了。站在墨镜男的立场上,他有足够的理由恨吴总。因为他去打人,也是受了吴总的怂恿的。而吴总却趁机把他家从公司排挤了出来。
可如果站在吴总立场上,他也没做错什么。生意场上无父子。吴总他自己,并没有使用什么非法手段。
我对墨镜男说:“他毕竟还给了你这么一个苗圃。”
墨镜男摇摇头:“他会白给我这么一个苗圃吗?这是他心里不安,把这地方承包给了我,合同一签一年,每年承包费都在涨。我也就是给他打工的,而很多东西,原来就该属于我的。”
我问墨镜男,吴总破产了,你能得到多少好处?
墨镜男沉默了一会儿说,至少,心里会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