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严重的起床低气压,再加上昨夜光怪陆离的奇怪梦魇,光君奄奄一息地坐在寝台里,身上横七竖八地裹着凌乱的布料,发了好一会呆,才终于艰难地决定起床。
他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哈欠,半闭着眼挪下床,旁边没有半个人影,沉痛地觉悟出:由于配合默契的惟光不在,他必须要请侍女来帮忙打理。
默默地两厢一对比,他由衷地觉得还是惟光更好用,用着也趁手。
果然还是应该早点把惟光召唤回来。所以说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微妙理由,造成现在这种形似怄气的情形。
……嗯?
光luo的脚似乎踩到了什么。
光君把脚挪开,努力撑起眼皮定睛一看:是一只洁白的小纸鹤,被压得扁扁的,皱皱的,完完全全贴伏在寝台近旁的地面上。
歪歪扭扭的喙和不对称的翅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是会飞的。让他想起某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在手工制作方面尤其笨拙。自从那个冷酷的人无情地不告而别,现在已经杳无音信。
难道是那一个迷乱的夜晚悄悄遗留下的纪念品?总不可能是分手纪念吧。
光君叹了口气,捏直了小纸鹤弄折的尖嘴,抚平歪在一边的翅膀上的皱褶。
他找出一根素色的绸带,轻轻系着翅根处,挂在晴天女圭女圭旁边,有点惆怅地喃喃低语道:“你的主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小小的纸鹤头冲下栽着,被光君推着,啄了一□旁晴天女圭女圭的光头,始终没精打采,不言不语。
……
心爱的坐骑已经慷慨的借给了深深信任着的贴身侍从,所以光君此去北山,孤身一人,微服而行,只随便乘了宅邸里一匹备用的马。虽然脚程并不快,性情倒是难得的温顺,也没有与并列牵着的长耳朵的驴子发生什么不愉快的摩擦。
幸亏不像苍那样路痴,或者说归功于记忆力超群,光君轻易找到了前一次指引去路的山溪,曾坐在上面月兑鞋小憩的大石头也还在原地。
曾经星星点点飘落水中、顺流而下的粉色花瓣,却已经没了踪影。毕竟不管山间如何反常的清凉,夏天终究要到了。葱茏的草叶的碧色也日渐加深,繁茂的枝叶与此同时更加兢兢业业地切割着日影。
沿着山涧溯洄而上的旅途尽头,静谧伫立的巨大的古老樱树也是如此。
树荫浓密,好比巨伞。曾经由各种全盛乃至半开的花朵,绵绵密密,簇拥而成的一浅粉色的云彩已经凋零。略狭长的枝叶深深浅浅,局促不安地拥挤在一处。
风经过的时候都不禁放缓了脚步,如水般流过。
不远处的隐秘的庄园早已荒芜破败,渺无人烟,丛生的杂草长得半人高。
山川一片静默。
光君在草丛中模索着找出了尚未磨灭的系马桩,绕了几圈,将随行的两只呆头呆脑的温顺的动物留在那里。
他走到古老樱树巨大的树影下,抬头出神地望了一会。
前番不曾认真体察,现下仔细想来,清姬家恐怕非同一般的富庶,从而得以圈山谷为庭院。
光君双手合十默默祝祷了一番,半跪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胁差挖出个不大不小的坑,将抄录了好几天终于完成的妙法莲华经轻轻放了进去,庄重地掩埋起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愿归者,了却身前事;从此,再无烦恼牵挂。
渡过苦海,抵达彼岸。
两头大长脸的四蹄生物,在绿草碧叶的海洋里吃得正欢,又被主人无情地使役着上路。府邸中温顺的马儿大概月复诽一会,也就罢了;客居的驴子倒是很不满地打着响鼻。
“乖啦,快带我去寺庙里。”
光君随意摘了几丝女敕绿的草芽,捆成小小的一束,牵在手里逗引着发脾气的驴子,乘着马慢慢走远了。
浑然不知就在他埋下佛经之地,向下几分,长长的巨大蛇蜕,微微卷曲着,陷在松软的泥土中,绕着巨大的古树围了一圈,与旁根错节的根系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
这美丽的遗物,虽然经年日久,却依然莹洁如新。雪亮亮的一痕,像是隐秘的小小的地下银河,在黑暗的地底依旧是醒目的。
一层溢彩的流光,从头至尾,缓缓地流淌而过,宛如低声应是,又似轻轻点头。
……
“啊呀呀,竟然是源氏公子亲自登门,实在是蓬荜生辉。再次见到天下闻名的光源氏大人,风采果真美丽,一望之下简直忘却忧愁、祛病延年。老和尚虽然已经看破红尘,但真是立即死去也了无遗憾了。”
暂时执掌代理主持一职的僧都骤然得见贵人临门,一时间激动过度,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托连抄了几天妙法莲华经的福,光君俨然一副佛缘深厚、法力加被的模样,虽然心中打着自己的小主意,但仍然与深山古刹里的老和尚相谈甚欢。
春末夏初的白日很长,光君趁着薄薄暮霭降下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向僧都提出了稍微过分些的要求:“我见寺内山色佳好,风景明丽,心生向往之意,不知能否有幸漫无边际的四处游览一番?”
自觉遇见忘年知己的僧都止住了勃发的谈兴,想到了什么似的,明显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头应允,唤了个青头小僧跟随着一道,自己当先为公子前驱指引。
光君脚下留意,慢慢向长长的蜿蜒坡道缓缓下行,远远的就看见了坡道下渐渐露出的、围着篱笆的小巧的屋舍。
他假装无意,淡淡问道:“那处是谁人居住的屋舍?”
僧都目露忧愁道:“那是我的私宅。眼下正是我同样出家为尼的妹妹,带着亲眷一同居住其间修行。”
他见光君满脸好奇,虽然有些难以启齿,还是长叹一声道:“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其亡夫生前是官居正三位的按察大纳言,已然故世多年了。大纳言生前对两人的独生爱女十分看重,悉心培养,原本指望她能入宫博取一席之地,没成想事与愿违,人事难料。
大纳言过世之后,只剩这孤儿寡母任人欺凌。期间不知有谁从中牵线搭桥,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啊,就是现如今藤壶女御的亲兄。没成想,兵部卿亲王已经有了一位共居的正夫人,屡次派人来百般谴责恐吓。生生把那女儿折磨得不得安寝,抑郁而终。”
光君上辈子就对这一次了如指掌,此刻也只是按捺住急躁,诱哄着老和尚多说一些:“真是不幸啊,实乃人间悲剧。那那位小姐,是否有留下些微的念想给孤苦伶仃的寡母呢?”
僧都老实的点了点头:“病死之前有生下一个孩子。但据说生来命格奇特,向来讳莫如深,外人知之甚少。只道是个跟着风烛残年的外祖母,勉强度日的可怜的小女孩把。……
啊,眼看就快到了。我这宅子里虽然简陋,但也有着一方小小的池塘,或可聊供清赏。烦请公子在外间稍待片刻,老和尚先去里面招呼一二,准备妥当再行请入。”
原本再次听见心爱的孩子幼时的悲惨境遇,光君已经心疼不已,心旌摇曳,此时更是迫不及待的点点头,暂且安心在外等候起来。
但终究向往爱慕之心,急不可耐,他偷觑四周,眼见寂静无人,悄悄从篱笆边缘绕进草草圈住的庭院,向女眷居住的后宅模去。
幸而生了张异常优异的面皮和修长挺拔的身形,此等登徒浪子的偷欢行径,由他做来竟好似行云流水般优雅,并无一丝猥亵之感。
光君刚刚从庭中绕到屋舍的回廊边缘,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大概是因为年少体轻,脚步虽然匆忙,但仍旧细碎轻巧。
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这脚步声,以及脚步声的主人。光君甚至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异样。
小紫……似乎心情不愉快的样子?
岂止是不愉快,简直是暴怒。
半大孩子的身影像小牛犊一样,从回廊另一侧狂奔着,噔噔噔冲过来,似乎来不及看路,终因汹汹来势过猛,来不及转向,一头撞在尽头的深红色栏杆上。
栏杆高度过矮,承不住小紫长成中的身量。
他心下一紧,在上半身翻出围栏的时刻,下意识闭上眼,没想到并没有倒栽在庭院的泥地上,而是跌入一个私下里朝思暮想的怀抱中。
陌生又熟悉的熏香味道温柔的包裹住他,正如那个人温柔的怀抱。
恰到好处接住他、无限珍惜抱着他的人,微微笑着调侃他道:“似乎每次见面,都是这样戏剧性的开场呢。莫非是命运的指引?”
见他仍旧紧紧闭着眼,也不知是真的被吓到,还是不敢相信、不愿醒来,光君无奈的笑着道:“可以睁开眼了哦。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终于见到莫名信任和依赖着的人,小紫此刻,突然兜不住一直倔强的含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不肯落下的泪,很难过很伤心的样子。
光君顿时慌了神,又是担心又是心疼,急急道:“你怎么了?刚刚受伤了么?还是和孩子们吵架了?”
小紫眼眶红彤彤,哭着说“犬君把我们的小麻雀弄死了。”
这时才从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赶上来的小丫鬟,扑通一声趴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此事在责备他人也是无济于事,反而火上添油。光君只能耐心安慰他:“别难过啦好不好?要不把我赔给你吧~”
他抱着怀中的珍宝,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又向上举高,让他居高临下地与自己对视。
细碎的阳光毫无偏颇的洒在他脸上,勾勒着如画眉眼、无瑕轮廓,俱多了一线金边。碎金融进光君的眼底,虽然被纤长睫毛遮去大半,终究将深邃眼底映得好似融化的蜜糖般甜蜜。
小紫慢慢止了哭泣,只吸着鼻涕道:“你又骗人!上次就说好要留下来给我养着,最后还不是丢下我一个人走掉了。”
光君凝神听了听前方的动静,伸手揉了揉眼前人蓬起的发顶,温言道:“现在这样的见面是失礼的。我先去拜访你家的大人,待会说不定还能正式的见面。”
跟小`♂姐一起长大的小姑娘犬君,因为笨手笨脚和大大咧咧,经常像刚才一样惹小主人生气。
此时她趴在地上,望着光君慢慢远去的挺拔背影,情不自禁悄悄说:“那个人真好看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那是自然。我要养的宠物,怎么可能有不好看的。……再好看也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许多看一眼。”
被小心翼翼的稳稳放在原地的小紫,得意地心想。
他忽然想到什么,板起脸对闯祸体制的小侍女道:“那个人的事,不许对老夫人和少纳言乳母提及。”
犬君被小主人难得的严肃态度吓到,闻言,懵懂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晴天女圭女圭,貌似在元代才普及开来,这里暂时挪用一下当个背景摆设。(*/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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