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中途,失了面子的右大臣拂袖离去。没了主心骨的属下们顿时成了一盘散沙,稀稀拉拉,唯唯诺诺,成不了气候。
藤头弁跟着祖父进入紫宸殿时,即使在右大臣挑衅的时刻也是低垂着头。但是常年不敢抬头见人的人也能磨练出一手秘技。在电光火石的惊鸿一瞥间,他在光君官服前襟中,捕捉到半露而出的一点十分眼熟的鹅黄。
为此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藤头弁没有跟祖父一起离场,一直待到了最后。他看见源氏公子和左大臣家的苍中将并肩走了出去,一如既往的亲密,默契十足地交换着微笑和私语。
他默默跟在几十步之外,很是艳羡,又有些渴望。
苍有点不爽:“……你显然很清楚吧。一直不跟我讲明,站在一旁看热闹,真的合适么?”
光君重重擂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我为了某个粗心大意、被人捉住把柄的家伙,可是殚精竭虑,种种辛苦的细节,恐怕整夜都说不完。”
“不如何时备下美酒,权且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显然明了光君对自己的重视,只是想迫他讲出一些亲近的话来,苍已经情不自禁挂上甜蜜的微笑了。
光君望着他半晌,突然挑了挑眉:“那你一定别忘了焚香更衣,扫榻相迎。”
完全不在意被光君在口头上占了便宜,反倒在心底深处暗暗窃喜,苍正待回应,突然被父亲左大臣从身后冒了出来,一把拎到了身边。
“苍,这次都得感谢光君!”
苍被父亲教训着,低垂了耳朵,头也被强行按压下来,脖颈弯成谦卑的弧度,正如桀骜不驯的猎犬被暂时压制。
光君轻轻顺了下前襟,侧身避开行礼,只倾前身,言辞无限恳切道:“光自小与苍哥哥感情深厚,非比寻常,自然不可能坐视他人暗害。不论如何,光总是会守护在苍哥哥身边,想来对方也是一样的诚挚情谊。”
苍闻言顿时脸涨得通红,满腔心思呼之欲出,眼睁睁看着父亲跟光君寒暄了几句,就像顺手夹带大件行李一样,强行把自己拎走。
坐上牛车,沿路听着左大臣语重心长教导自己,与光君交好,必须如入兰芷之室,与之同化。苍撑起手肘,支着下颌,慢慢沉浸在自己的隐秘心思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源氏公子终于独自一个了!
藤头弁和隐匿在各处的侍女们不约而同地心想。可是因爱故生怖,实在太在意,所以望而却步。
眼见光君又被皇太子宿的侍女拦下了去路,不知多少人在心内遗憾的叹息。
“好的,我明白了。请稍等片刻。”
朱雀身边的侍女阿姨(或者阿婆),全是有相当资历的宫中老人,光君从来不敢轻慢,一向是毕恭毕敬。
他从怀内取出一枝新鲜采摘的月见草,半跪在长廊上,小心翼翼地将柔软的枝条,系在了一侧的深红色栏杆上。
密切关注着的可爱侍女们立即又骚动起来,互相推搡着,低声调侃着,终究无人胆敢上前拔得头筹,竟然被一名不解风情的男子抢了先。
藤头弁没有理会由风自四处传来的娇声抱怨,自顾自抢走了万众瞩目的战利品。
娇女敕的鹅黄色花朵,仿佛还带着清晨刚采摘下的露水的清气。
其实也不是很拿得准,毕竟虽然似乎采用了同一种花枝,是心照不宣的模样。但这种形式,的确与和女子谈情太过相似。
他忐忑地解下单瓣花轮下方巧妙隐藏的信函。
同色系的浅黄色的薄纸,被细心地叠得很细很小,认真地系在细长的翠绿色花枝上,打成一个小巧的结,好似一只羞涩的蛱蝶。果然不愧是平安京内首屈一指的贵公子,在风雅方面无懈可击,手法异常娴熟。
慢慢展开抚平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谢君双鲤鱼。”
很潦草的样子,看似兴之所至,异常随意。没有称谓,没有署名,甚至掩去笔迹。只有懂得那个人,才会明了,这是对先前来信的感激。
……那个人,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可是光君已经被皇太子宿的侍女招走了。
……
“没钱还充什么大爷!我呸!”
藤大纳言被剥了外衣,强行赶出门。过去的几十年间不曾如此屈辱过,他捧着有些许擦伤的肚子,满肚子肥油好似十月怀胎,习惯性地虚张声势道:“我父亲是右大臣,权倾朝野,你胆敢对我不敬,就不想想后果吗?”
狐狸假借的老虎威势,远不如金钱的魔力。
“等你有钱了,再来上门,老娘跪下来舌忝你的靴子!现在嘛……哼哼!”
老鸨把袖子捋到膀子上,叉着腰,尖细的两腿分开,挡在门口,好似一双竹筷拼成的人。
干惯了粗活的下等女人,果然有一把蛮力。向来养尊处优的藤大纳言,方才领受过了那双瘦精精的手好似钳子般的力道,现在只能骂骂咧咧地走开,自觉丢尽了面子。
“……回家拿钱的都拿到哪里去了……”
藤大纳言一面咒骂着黄鹤一般一去不返、杳无音信的小厮,一面哼哼唧唧地故作娇弱,将满身重量尽数依靠在仅剩的小厮身上。
那孩子受了伤,已经麻木的伤口,一用力,似乎又裂开来,像烂熟的石榴一样,露出内里鲜红的肉来。
实在感觉独力难支,小厮犹豫着请示主人:“大人,要不我先回去报信,让人赶了车来接大人回去?……”
半晌没有回音。
稍一抬头,面上立即挨了重重的一下,耳朵顿时嗡嗡作响,口中弥漫起一片血腥味。似乎有一颗臼齿被松动了。
藤大纳言小眼睛瞪得溜圆,面色酱红,好似要生啖人肉一般,大张着嘴,唾沫横飞:“你也想逃走吗?!你敢把我一个人留在路边?”
他拼命摇晃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不停拍打抓掐着,直把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半大孩子吓得浑身颤抖,好容易才把泪水留在了眼眶。
谁在家中不是受父母疼宠的。原本以为费尽心力,挤进右大臣家服务,能奔个好前程,偏偏事与愿违。
被大人打过的地方好疼,想必已经青青紫紫了。软弱的孩子不敢啼哭出声,只能强忍着疼痛,默默搀扶藤大纳言回去。
他吸了一口鼻水,脚下止不住一瘸一拐,又被心情不顺的大人毫不留情地臭骂、又捏又掐了一路。腿上的伤口也裂开了,血水好似长虫一般蜿蜒而下,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找到了!大人在这!都快来!”
好不容易捱到离家不远,他们终于跟来寻人的家仆们汇合,众人齐心协力,把藤大纳言大人抬了回去。
右大臣府中,派去心月复臣下处打探朝上情形的侍从刚回来,正小声嗫嚅着汇报。
“什么?这算什么处罚?皇帝对那小兔崽子竟然偏袒至此,真是岂有此理!”
右大臣气急败坏,暴跳如雷。正在此时,偏生败家子好似受了不得了的重伤,哼哼唧唧地被抬进来,哭哭啼啼地要求父亲为自己做主,更是让他怒火上头。
儿子受了伤,自己丢了脸,朝中还不顺,简直是无尽屈辱。
“跟着大纳言出去的人在哪?都死了吗?”
仆从们唯恐被迁怒、被波及,统统默默退到一边,露出一脸惊惶的小厮。
“来人,给我拖出去狠狠地打!”
此时老夫人也不顾身份,从内室扑出来,抱着溺爱的宝贝儿子痛哭失声,好似家中下一刻即将举行丧礼。
右大臣恼怒地啐了一口,转身进了自己的屋舍。
身份低微的僮仆,无人在意,无人顾惜。
……
草鞋的带子突然断了。
走太久的关系么?虽然不知道为何一觉醒来,就来到了远离城中心的京极之地,但是不能停下来啊,还得回右大臣府上为大人取钱。还有人在等待着。
小厮甲模了模昏昏沉沉的头,默默回想起来临走时候的情形:向来胆小的同伴眼圈红红,有点胆怯地牵着自己的衣角。
……“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真怕我被大人打死了……”
那个人软弱又怕痛,这次竟然受了那么重的伤,要是再被打、被骂,一定又忍不住哭鼻子吧。
快一点。再走快一点。太阳请慢一点升起。
他弯下腰,将草鞋捆在脚上,草草打了个死结。
好不容易赶到目的地,脚上打起的水泡也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气喘吁吁地去敲后门,门却自行开启。两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仆从一前一后,抬着一卷破旧的草席走出来。
“……没一会就断了气。管家让不用禀告老爷,直接抬出去丢掉。”
“唉,还是个孩子呢,真可怜啊……”
“谁让他没跟好大纳言,又赶在老爷气头上……”
长途跋涉的疲惫,一瞬间压抑不住,全都涌了上来。
终究来迟的人,努力拖着虚软的双腿,慢慢跟在身后,直到挂念的人被像垃圾一样随意丢弃。
……“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真怕我被大人打死了……”
他跪倒在地上,颤抖着扒开破旧的草席,终于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那么软弱无害的人,无端的承受了恶意,最终将惊惧和痛苦凝固在了脸上。
至死不得安宁。
还记得一起从乡间来到平安京的那天。
这个人从船冈山上,向往地俯瞰着迷离晨光中,宁静又繁华的都城,带着希冀道:“真好呀!真是个好地方啊……我们一定要好好干!以后世世代代都能居住在这么大的城里……”
那时他眼中满是希望,星子般闪闪发光。
可是现在这个人周身上下的伤口,纵横交错。四肢也软软地垂着,大概被打断了骨头。腿上的伤口早已流干了血,肿胀得看不出原样。
褴褛的衣衫下露出的臂膀,因为格外苍白,所以上面青青紫紫的痕迹,更加触目惊心。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这是一座极善,也极恶的城池。转瞬之间,就吞噬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总有些情况出乎意料,无法计算。譬如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发生的惨剧。年轻的无辜生命,像水面上的透明泡沫一般,无声无息地消散。
终究还有人为他流泪。
“恐惧,愤怒,痛苦,绝望……真是绝佳的养分。”铜镜迷醉地感慨道。
“闭嘴。……他来了。”
朱雀站在窗边,翘首以盼,直到瞥见了心心念念的身影,冰冷的语气一瞬间变得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正版的真爱小天使=3=
二根掉落完毕嘿咻o(* ̄▽ ̄*)o
血的教训:不要随便立flag(尤其当你不是具有小强光环的少年漫男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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