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刚刚收到平安京来的拜帖,阴阳寮现任长官请求我们派出人选,前去接任。被土御门流的匹夫们赖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
即使已经是深夜,屋舍内依旧点亮着灯,说不清具体年龄的老年族长,满足地反复观赏着对家的让步。
思绪被突然推门而入的嘈杂声响打断。
老者小心翼翼地将拜帖在案几上压好,不满地转过身去:“究竟因何失礼喧哗?——”
侍者惶惶不安地打断道:“那个从外面捉回来的小子醒过来了!”
老者不以为意:“那又如何?看来是终于熬不过,式神要制成了吧?正好可以随着我一同到平安京去……”
“不!不是这样的!完全——失控了!”
侍者崩溃地冲到窗前,砰地一声,木格窗豁然洞开。
族长瞥了一眼,渐渐走近,倚在窗前皱着眉道:“族中那么多精英难道压不住一个年轻人?至少还有千鹤支撑的守护结界,会予以回护和反击……那是什么?难道还让他放起了火来吗?”
侍者瘫倒在地,面无人色,抖抖索索道:“那个人……突然灵气暴涨!大家前去捉拿……毫无还手之力……全在一息之间……湮灭了……”
鲜血化雾,肉碎成末,远观恰似浅粉色的火焰无声的燃烧。暴力碾压,血肉焚城,没有丝毫求饶的时间和余地。
族长把他一把拎起来,焦急道:“守护结界呢?千鹤难道已经被用完了吗?!”
“结界毫无反应……不!结界一如既往不允许随意出入!所以根本无法逃走!全都坐以待毙!啊啊啊——!”侍者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几近疯癫,喉管中只剩下嗬嗬的气音,形同野兽一般毫无理智。
管不了这么多了!先躲到千鹤所在的地室里,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可以抵御任何外部袭击。族长丢下了失心疯的侍者。
他抖着手指摆弄了一会机关,一阵机械磨合的声响之后,幽深的暗道无声地骤然呈现在眼前。
没有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累积下来的霉味,而是干燥,温暖。壁上嵌着夜光的石块,发出柔和的微光,好似安全的召唤。
年长的族长迫不及待地迈出步伐,然后……僵立在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失却了那种令他年龄莫辨的活力。
他的眼睛慢慢睁得很大,眼白增长得很多,慢慢地将骤然紧缩又渐渐扩散的瞳孔完全包裹。缓缓垂下的脑袋轻轻晃了晃,就不再动弹。
最后留在视野中的,是一只苍白消瘦的手,从他的xiong膛里慢慢抽出来,好似取走了全部生机。
“不愧是坏人的头目,比别人坚持得都更加久一些。”
明石嫌恶地抖一抖手,终究没能洁净如初。现在,那些吵闹的声音全都没有了,世界真安静。除了……
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生死不明的,暗室中的被囚禁者。他瞥了一眼扑在身侧的老家伙最后执念的通道,反正他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使里面传出来相似的气息,也无济于事,漠不关心。
这鬼地方是没有风的,所以不能将案几之上细心压住的纸张吹动。但明石神使鬼差般,被吸引了过去。仔细瞧着内容,虽然他并不很能明白,但是——
平安京。
这三个字里,似乎蕴含着一种甜蜜又温柔的哀伤。
也许在方才的混乱中自身记忆发生震荡,现在的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一无所知,凭借本能使用着强大而不自知的力量。但他还记得,与心爱之人相拥、亲吻时,怦然心动,那种暖暖的、涨涨的满足感。
也许回到平安京,就能取回记忆,和内心深处的那个他。
……他是谁?心尖尖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又是谁呢?就连现在也仿佛萦绕在身边,温柔地包容着、携裹着他的,不曾远离的感觉。
他随手掬了一把鲜活流动的液体,胡乱擦了擦脸,好容易去除了少许旧血迹带来的干燥紧绷,却更增添了一份黏腻。果然使用新血洗去旧血不是什么好方法,可是附近的水源都染上了这种看厌的颜色,以及腥臭的气味,别无他法,只好勉勉强强用了。
突然,明石皱了皱眉,以手抚膺,十指重重地陷进肉里,在平滑的肌肤上留下狰狞的痕迹。明明腔子里的心脏还一如既往的跃动着,波澜不惊,为什么那个人熟悉的感觉骤然抽离?
……
阴阳师装扮的年长者被一击即中,飞了出去,撞在湖心的太湖石上,狼狈地从崎岖的表面慢慢搓下来,砸在薄薄的冰面上,造出几丝裂痕,蜿蜒放射向四周。他后背被刮得支离破碎,口中呛出一口鲜血。
“我说怎么很久没有接收到光君这边的信息……竟然是你们这些杂碎,人为地设下了阻隔么?!竟然还敢把本座看重的人,弄成这副鬼样子……”
赤发红眸的鬼王殿下一时暴怒,一面搂着从冰面中拔`出`来的人,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双手齐上,小心翼翼掐灭那人身上苟延残喘的银蓝色灵火,一面口不择言地呵斥着,心念一动,就将犯到他手上来的倒霉阴阳师折腾得飞来飞去,四处碰壁。
他从没有任何时刻,像如今一般,痛恨自己只会破坏,不懂重建。看着光君被冻得面色青白、紧闭的眼帘下纤长的睫毛凝着寒霜,酒吞童子史无前例感受到心脏与一介凡人的安危神魂相系、被玩弄于鼓掌之上,一阵阵无法自控的紧缩和抽痛。
尤其,当他从光君肩头破损的衣物中偷觑进去,发现大一点的创伤被泡得翻起、冻得发白,更是惊怒交集。
面如妙龄少女的鬼王殿下骤然抬手,并指夹住飞箭一般削过来的狭长纸片,打了个响指,就将它燃烧殆尽成灰。
他傲慢道:“……什么嘛!原来还不是阴阳师!不知从哪里捡了几张符咒,竟敢在本座面前装模作样?!老家伙,你很够胆!不巧现在正忙,没工夫整治你,滚一边去!”
他正想给这虫豸一个痛快,却不防被一只虚弱的手轻轻搭住,双手立即重逾千斤,轻易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集中了一点精力,光君却还是接近于神志不清,只是执着地轻声道:“是我的意思,与他无关,让他离开。”
“区区人类……竟然想命令我么?”
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但他还是梗着不肯服软,心中大声哀叹着自责:
明明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气你这么不珍惜自己……哼!为什么不主动来找我?都告诉过你,搞不定的事情吹响叶二,就能将召唤直接递到我身边!
“做什么自己撑啊!为什么不召唤我!可恶啦,就不能多依赖我一点嘛!”这种软弱的话,他绝对说不出口,所以只能别扭地生着闷气。
直到光君费力地喘了一口气,声音又细又弱,好似撒娇一般艰难地抱怨道:“我好痛……”
“暂时放过你!”
鬼王殿下心尖尖跟着颤了一下,急忙打横抱起光君,丢下一句色厉内荏的话,匆忙向寝殿内赶去。
刚踏上回廊,他立即赶到不妙,向侧边退开一步。只听见伴着呼啸的风声,一柄直身的唐刀破空而来,直接插`入他原先立足之地,虽未开刃,朴拙的剑身仿佛入泥一般,轻而易举陷入坚固平滑的木板,露在外面的部分轻轻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放开我家公子。”光君最深信不疑的贴身侍从,面如寒冰,毫无表情道。
看见光君软软地躺在形容诡奇的陌生男子臂弯内,好似人事不省的模样,惟光瞳仁紧缩了一下,音色低哑暗沉补充:“……袭击者。”
“我怎么舍得……咳咳咳!我怎么可能趁人之危,做出这种不入流的事情!无知的人类给本座滚开!分明是院子里那个老家伙——?!”
酒吞童子恼火地指向庭中,自己也随之望过去:空空如也。
“总之想挽救他的话,就别给本座挡路!”
脾气一向不好的鬼王殿下咬牙切齿道。他微微勾动手指,倒立在面前唐刀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乖巧地悬立在半空,忽而猛地对准主人飞掠而去。
在惟光的一双沉黑色瞳仁中,两枚一模一样的剑影越逼越近,越来越大,眨眼间就到了面前。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微侧身体,脚下后退一步,趁着唐刀飞过自己面前之际,准确地握`住了刀柄,手头顺着画了个圆满的弧线,终于消减了去势。
来历不明、不可小觑的强敌。
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和评估,惟光虽然收回了兵刃,心中却丝毫不快,终究跟着那人后脚,进到公子的寝殿里。
惟光:“!”
看见光君被伏趴着放在寝台内,奇怪的男子伸手不熟练地胡乱解着公子的衣服,惟光立即又想上前阻止,却被那好似后脑勺生了双眼的陌生人用不知名的力量,压制在不远处不能动弹。
“……即使我这样做,也只能表面上合拢伤口,却终究没办法补充你已经流失的精气……”
五感极端敏锐的他,半跪在地苦苦支撑,心中怨恨自身的无能,却听见那个相貌异常姣好的陌生男人这般低声喃喃自语。
酒吞童子将半旧纯白单衣的宽大袖口挽到肩头,毫不犹豫对着自己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鲜血自嫣`红双唇和洁白利齿之间涌出,顺着手肘流了一段,滴落在光君袒露在外的后背上。
妖物的血同样鲜红炽`热,一粒粒滑落,如含苞开绽一般四溅,如同有了自我意识,在白`皙如玉的背部蜿蜒流散。
妖艳不可方物。
在惟光冰寒的目光中,不可一世的鬼王殿下以卑微的姿态俯下`身,温柔地舌忝舐过光君遍体鳞伤的后背,不知何时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口,立即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在一起。
临到肩头那个无限狰狞可怖的大创口,他更是耐着性子治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昏迷中的光君的身体像风中落叶一般颤抖起来,因为疼痛紧锁的眉间倒是微微舒展,似是症状有了些许缓解。
“我的话,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接下来全都得看你自己的了。”
面对昏睡中格外乖巧温顺的光君,自矜自傲的鬼王终于可以遵照内心深处最直接的祈愿和渴望,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情不自禁待他温柔。
离开时,酒吞童子经过了惟光身边,冷笑了一声。
本就以刀身苦苦支撑的人,立即应声被超自然的力量压迫得脸贴到地上,好似颜面被旁人毫不留情地用脚踩着。惟光屈辱地咬紧了牙关,下颌显出硬朗刚毅的线条,双目微微合拢片刻,立即炯炯睁开,专注盯着公子不放。
“就凭你这愚蠢的凡人,也配赖在他身边?!别说保护他,连做炮灰都不够资格!……嗯?”
因为自己不能像这个人类一样守在光君身边而嫉恨,鬼王殿下刚恶毒刻薄了一句,就似受到吸引,用脚踢动了像主人一样歪倒在地的唐刀。
他沉着脸打量了微微露出一痕剑身的兵器,好似询问一般道:“这种特殊的味道……难道你们之前受到了鸟人的攻击?”
“……看来本座身边也并不干净。”
根本没有期待回答,酒吞童子若有所思,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道,语气中的狠戾浓郁得可以滴出汁来。
……
身着阴阳师服饰的年长者,不,已经是壮年男子模样。完全没人想得到,掩藏在各种污垢和乱蓬蓬的须发之中,是这样一张英俊端正的脸,只有眉间因为长年的习惯性忧愁,勒出了深深的皱痕。
他使用了最后一张神行千里的符咒,匆匆忙忙赶回了寂静的森林,却在感受到结界似有似无之时,慌慌张张整理了仪容,紧张局促得像个初坠爱河的毛头小子。
莫非千鹤终于被释放了?
儿子大了不由爹。虽然一路上并没有与明石遇见,他也没那么担心,从光君的情况看,想必儿子没有大问题,尤其是发现家族属地中以往迫害他们的人们全都没有踪影。
即使土地变成红褐色,水流染成血红,他也不觉得触目惊心,只意外的愉悦。
踢开枯槁的尸体,他顺着半明半昧的通道径直而入,看见熟悉的身影跪坐在暗室中央时,既渴望又迟疑。
再次仔细检查了周身上下、确保并无一处不整齐,他伸手敲了敲木壁,轻轻咳了一声,终于走上前。
“我们的孩子终于自由了,千鹤……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温柔地说着情话,他绕到长发披垂、微微低头的女子面前,半跪着轻柔地搂住她,在下一句话就在嘴边时,再也说不出口。
幸福的笑容还凝固在唇边,生命却在一瞬间被夺走了。
“入侵者,伏诛。”
永远保持少女模样的人柱微微睁眼抬头,机械性地播报,却在合上双眸时,泪珠滚落,殷红似血。
早已失去自我意识的她,终于被耗尽。
摇摇欲坠的守护结界,本来就早已失去了意义,此时更是没有了能量支撑,瞬间溃散成无数透明的碎片,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
虫蚁和鸟兽终于可以入驻这座寂静的森林。
因为,起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正版的真爱小天使(づ ̄3 ̄)づ.
#关于明石遗失的过去#
明石的父亲明石道人跟光君的娘家是同宗,以前在平安京里做近卫军中将。原著设定。
他遇见了明石的母亲千鹤,毅然弃官跑到播磨国来想要入赘,可是千鹤娘家不欢迎外人,更不允许珍贵的公主外嫁,所以两人只有私奔。
明石老爹入职播磨国的国守,夫妻俩带着明石过了最后一段美好时光,然后被捉了回去。
千鹤主动提出做人柱、守护家族属地结界,保全了夫君和明石不被诛杀。老爹趁乱带着明石逃了出去,其间因为力量震荡,明石失去了小时候的记忆。
老爹给他换穿女装,就是颠倒混淆阴阳之气,让家族里的人找不到他们。所以女装是历史遗留问题。
现在明石又失忆了……上一次他失忆的时候,爹妈都不记得,还记得小时候偶然听见提起过的光君。所以在第13章逢魔篇里,他见到光君就能月兑口而出“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光君”。夙世因缘哼(ˉ(∞)ˉ)唧
因此大家不用担心啦~明石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再次爱上光君(づ ̄3 ̄)づ
虽然父母双亡、有受有房是传说中的天堂,可是疼痛的过程可一点也不愉快啊。整个家族,如今只剩下明石一个人了,还在关心他的,也只有光君一个。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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