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居山,棋盘镇,地处宋辽边境。
时值初夏,草美花香,天刚蒙蒙亮,镇东头一座破旧的茅屋里,却早早地亮起了灯。这间茅屋距离镇里有一段距离,独自孤僻地占据了一角,此处靠近天居山,多有野兽出没,少有人来。
也许是怕耗费灯油,茅屋里的灯只亮了一会儿,便灭了,破烂的糙木门吱扭扭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少年的身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只见他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补了又补,眼见得那粗大的针脚便出自他自己之手。微黑的脸膛,乱蓬蓬的头发,十三四岁的模样,仔细看起来倒也算得上英俊,赤着一双小脚,来到了门外。也许是天还太早,少年下意识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用手拍了一下手边一条黄狗的脑袋,黄狗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跟着他,一人一狗慢慢地向天居山上的丛林中走去。
棋盘镇的人大都认识这名少年,都叫他菜头,早些年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男人来到了这里,菜头管那个男人叫师父,师徒俩以砍柴打猎为生。两年前,那个男人病死了,镇里人凑了些钱将其葬了,而菜头却拒绝了好心人的收养,选择独自在茅屋里生活,依旧以砍柴打猎为生。
那一年,菜头刚好十二岁。
几乎没有人看好这个十二岁的小孩能够duli生存下去,要知道,天居山丛林深密,多有猛兽出没,就是成年人也轻易不敢单独上山,更别说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要在这里以砍柴打猎为生了。
当镇上所有人都觉得菜头一定会死于野兽之口时,男人下葬的第二天,这个十二岁的少年艰难地拖着一大捆木柴来到了集市上叫卖,同时被叫卖的,还有一头成年野猪的猪头。当得知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竟然独自杀死了一头成年野猪时,镇里的所有人都被震惊了,从此,再也没有人会觉得这个少年会无法单独生存下去了。
人生就是这样,当你把不可能变为可能时,渐渐的,不可能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之后的两年间,每每有同龄的小孩子顽皮不听话时,镇里的婆姨们就会用菜头的故事来教育他们的子女。
你看看,人家菜头,和你一般大,就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了,比一些不中用的汉子都强,哪儿像你这般没出息!
这样说教的结果,往往是孩子还没服气,汉子们倒先臊红了脸,反而骂起自己的婆娘来,好一顿鸡飞狗跳!最终孩子们把怨气都撒在了那个被拿来和自己比较的菜头身上,时常弄些恶作剧来sāo扰菜头,菜头也不在意,倒是他们谁也不敢真正地招惹这个少年,连一些大人们也不敢,要知道,那可是个连野猪老虎都能猎杀的**小子啊!
菜头也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名字,自己从记事起,就已经与师父生活在一起了。菜头的名字还是镇上人起的,只因为他乱蓬蓬的头发像个菜头,所以得了这个名字。师父不太愿意说话,但菜头看得出来他的心里有太多的话,只是不肯对别人说出来罢了。他砍柴打猎的本事是师父教的,四岁时师父就给了他一把黑漆漆的柴刀,叫他劈柴。一个四岁的小孩哪儿有那么大的力量,当他嚎啕大哭地准备放弃时,等待他的是师父冰冷的目光与饿肚子的威胁。他没有办法,只能再次举起那柄沉重的柴刀。
整整一夜,当师父清早推开房门时,门外是一根终于被劈成两节的木柴,和一个靠在柴堆上睡着的四岁男孩。
就这样,在师父的逼迫下,菜头一次次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不到五岁,他已经可以顺利劈完所有师父当天砍来的柴;五岁时,他同时负责起了两口人的一ri三餐;六岁时,师父第一次带着他一起上山打猎,教他如何设置陷阱,如何制服野兽,如何在丛林中避险生存,并在砍柴打猎结束后,如何到集市上去卖。
当菜头把师父教给他的一切都基本掌握后,师父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露出了微笑。菜头以为从此以后,师父对自己会像他看到的其他父亲对儿子般关爱体贴,却不知道师父随后对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先是劈柴与砍柴的时间,缩短了原来的一倍。后来更是要求在一刀之内劈开每根干柴或者砍断每根碗口般粗细的枯树。否则,等待他的便是残酷的体罚。
谁也不清楚,这个貌似瘦弱的小男孩是怎么熬过从六岁到十二岁这漫长时光的,菜头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他竟然还是做到了。他砍柴与劈柴的速度越来越快,这固然与力量有些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在千万次劈柴中他似乎渐渐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一根根木柴身上附着的原始气息,它们从木柴的纹理中慢慢地渗透出来,与自己的意识与眼睛形成了某种默契,使他能够轻易地找到下刀的最佳位置。不仅如此,他甚至在砍与劈这两种简单的重复动作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在打野中,对付一些移动迅速的小动物,他学会了一手飞刀绝活,
就是将手中的柴刀对准目标扔出去。开始时,毫无准头,吓跑了所有小动物,后来越练越熟,渐渐地变得百发百中,菜头给自己的这项绝技起了一个自以为好听的名字:菜头飞刀。
正所谓菜头飞刀,例不虚发!但是这项绝技绝对不能让师父看到,不然一定会被其一顿臭骂。
当然师父也有温柔的时候,那就是在他教自己写字的时候,或者自己偷偷在私塾窗外偷学时,师父便不再让他继续干活,但学完之后的考试还是有的,没记住的话,必然是严厉的体罚。不给吃饭,不许睡觉,单腿站立等等等等。
菜头也曾一度盼望着师父早点死掉,那样自己也能早点月兑离苦海。但ri子久了,苦难成了习惯,菜头也就将原来的想法忘记了,毕竟他只有这一个所谓的亲人。
爱与恨,没有爱过,恨也不会太深。
所以,当师父真的要死掉时,菜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男人最后看了一眼身前的男孩,终于有生以来第二次对他笑了,说道:记得,不许你用剑。说完,男人便闭上了眼睛,死了。
为什么不许自己用剑?菜头没问。他觉得即便问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死了便是死了,原来那么干脆,要死时倒麻烦起来。他没钱葬了这个男人,镇上的人帮忙葬了他,他没说一声谢谢。连那位经常买木柴的顾主家,想要收养他当小工时,也被他拒绝了。刚刚从一个牢笼里解月兑出来,他不想一转身又跳到另一个牢笼中去。
他说:我可以养活我自己,不用你们cāo心。
人们最终还是在不解中离开了,他们背地里说他不知道感恩,他听见了。他没有要求他们葬了男人,是他们主动葬的;他也没有要求他们收养他,是他们主动提出的。更何况,那个被他称为师父的男人与他之间的恩义实在少得可怜。
他为什么要感恩?对谁感恩?
在菜头单薄的生活经历中,第一次对人xing虚伪的一面表示出了自己的厌恶。
师父死后的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做好了饭,和大黄狗简单地吃过饭后,拿着柴刀和打猎的工具上了天居山。他原以为师父死后,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了,但习惯终究是习惯,他还是像师父活着时一样早早地起了床。他并不恐惧丛林里的野兽们,在他看来,恰恰相反,应该是野兽们恐惧他的存在。因为自从七岁起,所有他和师父捕获的猎物,其实都是他自己捕获的,而师父只是在一旁看着。当他捕获猎物时,拖到师父面前,两个人才一起和木柴一样拿到集市上去卖。
今天他的运气不错,捕获到了一头成年野猪,当他习惯xing地将野猪拖到男人往常坐着的地方时,才意识到那个男人已经死掉了。没有男人的帮助,他自己拿不动整捆的木柴和整头野猪,所以他果断地用刀割下了野猪最值钱的猪头。当他把木柴与猪头拿到镇里集市上时,惊讶的人们表示出了他们对他所作所为应有的尊重,木柴与猪肉很快被抢购一空。
夜里,他用大锅炖熟了一长条预留的野猪肉,美美地与大黄狗吃了一顿。吃完饭,又一声不响地来到院子里,拿起柴刀劈起了木柴,并且越劈越快,一转眼儿,劈好的木柴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这时,一滴水突然掉到了菜头的手背上,他惊讶地注意到那滴水竟然来自于他的眼睛,要知道,自从四岁起,他便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这是?菜头在心里诧异地猜度着。
也许,师父确实没有给过他一丝恩惠,一点柔情,但他终究教会了他如何生存下去,这便是天大的恩惠。
菜头还是菜头,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想到这里,又一滴眼泪掉落在菜头的手背上,渐渐滴成了一小滩水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