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绝的小雨一直下了好些天,到处都湿漉漉的。
墙角处已经起了一层碧绿的青苔。
下雨的天气,茵陈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洗了的衣服也跟着沾染了这恼人的霉味。
雨不大时,景天照例出去干活,不过像今天这样檐下已经挂起了雨帘,是没有再出去的必要。
闲在家里没有事干,景天研了墨,便叫来了茵陈要看她写字。
茵陈乖顺的坐在桌前,提笔蘸墨就写。
景天在旁边搓着麻绳,时不时的看上一眼,又要给她纠正用力的方向和收笔时的顿点。茵陈领悟力本来就不错,不多时便已经能熟练的掌握。
外面雨声潺潺,屋里却是一片的寂静。
茵陈很努力的学着景天教给她的一切,虽然写得没有他好,但她已经足够努力。
“大爷,隔壁的莲心姐姐还羡慕我能跟着您读书写字呢,她也向我抱怨过,说只两个弟弟有机会去念书,她只能在家帮银花婶子做事。我说,我教你吧。她却又不愿意学,怕麻烦。你说可笑不可笑。”
景天道:“这世上本来就有一种偏颇,认为女子念书没什么益处,又不能像男子一般去搏个功名。只说德言容功最是要紧。”
茵陈扭头正要和景天说什么,却突然发现他的衣袖不知什么时候又给划了道长长的口子,皱眉道:“大爷也忒不当心,破烂了还穿身上。一会儿月兑下来我给补补。”
茵陈不说,景天当真还没发觉,看了眼,笑道:“这有什么要紧的,穿破烂衣服的多着去了。我要干活,也讲究不了那么多。”
“就是干活也得穿着整洁。要是姑姑知道了,又该说我不上心。”
景天总不曾在意。搓了好了麻绳,又看了一回茵陈写的字,便道:“以后让你记个账目什么的倒足够了。”
茵陈笑道:“可惜我再怎么努力都学不来大爷写的那般好看。”
“熟能生巧。你不必操之过急,天长日久,慢慢练就行了。”
写了会儿字,景天说犯困要去躺躺。茵陈便让他换了衣服下来,她好给缝补。
茵陈归了自己的屋,就着光亮处,捻了针线来,将破烂的地方一针一线的缝了起来。原本也不是件什么难事,几下子就给织布好了。如今她针线上的功夫已经强了许多,补的口子竟不十分显眼,针脚又密,模着也平整。
外面雨声不断,也不知到底要下多久。茵陈心想要不先躺躺,等会儿还得弄吃的。家里能够吃的东西倒不少,心下琢磨了一番。
快要入梦时,突然听得外面有人在拍门,那拍门声,夹着雨声,叫喊声听得有些不大真切。忙坐起身,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这才明白。忙趿了鞋,急急的拉了下衣衫,大步去堂屋。
待她将大门拉开,赫然看见门槛外站了一个浑身淋得湿透的少年。原来是陆英来了,茵陈见状,心想莫非他们陆家出了什么事么。
来不及问,便让他进屋来。
陆英哭丧着脸说:“徐妹妹,徐大夫在家吗?”
茵陈道:“在呢,是夫人的病又犯了吗?”
陆英苦苦央求道:“请徐大夫快去看看,救救我娘吧。”
茵陈见他这番情形,便知周氏的身子肯定不好,忙忙的走到景天的房门前,说道:“大爷,您醒了没有?陆家夫人又病了,让你快去看看。”
景天听见声音倒也醒来了,听说忙披了件衣裳,随手拿起了放在五斗橱里的诊箱,走了出来,瞧见了一身雨水的陆英。
“走吧,我去看看。”
茵陈连忙去找斗笠蓑衣,翻寻了好一阵也没见着影儿,心想前些天才用了的,等到要用时,偏偏找不着。心下着急,想着出去和他们说一声,暂时先等等。
当茵陈来到堂屋时,却一个人也没看见。也就是说这两人什么避雨的都没有,就出去了。真是的,淋了雨,受了凉算谁的。那么大的人了,还是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幸而两处相隔得不是太远。
看着陆英刚才站过的地方有一片水迹,茵陈兀自的发了会儿呆。她又被留下来看屋子,也没什么怨言。
除了哗啦的雨声,屋里更是死灰一般的沉寂。茵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总觉得有些发慌,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又放心不下景天,心想不如将斗笠找好了,这里送去吧,不用等回来时又淋一遍的雨。
找东西也变得没有耐心,胡乱翻了一通,最后总算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它们。还有把不大结实的伞,伞面破了个洞,还没来得及补。
茵陈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找了锁来,将房门关好,下了钥。戴上了有些偏大的斗笠,挽起了裤腿,月兑下了鞋子。拿着雨具,便准备往陆家而去。
雨天的路实在不好走,赤脚走在上面有些湿滑,一步步都得留意才行。穿过了一片竹林,几块稻田,又从一带房舍下经过。下了石桥,穿过了一棵四人环抱的大树,往南面走一段,便看见了陆家的宅院。只是隔着雨幕,越发的显得朦胧起来。
田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茵陈显得稚弱的身影孤独的走在乡间的田野里。任凭一脚的稀泥,好不容易到了陆家的房子。
茵陈想要抬手叫门,却见大门虚掩着一道缝。那门板上也湿漉漉的,仿佛也散发着一股霉味。
她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倘或是以前,总会有下人来看是谁,可是经过那场事后,这座宅子里早就冷清下来了。不会有谁探出脑袋来问她。
茵陈熟门熟路的便往后院去。
过了屋角,那院子里的紫玉兰也早就开过,留下了一树孤零零的叶子,早已不见盛花时的热闹。
茵陈将雨具拿了下来,靠墙放好。又就着瓦沟里流下的雨水洗了个脚,便蹑手蹑脚的要进那内房看个究竟。她还没来得及揭帘子,便听见了里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哭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倒让茵陈一惊,忙退了几步。
只听得里面一个尖细的嗓子在刺耳的嘶喊着:“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茵陈顿时一怔,心想莫非那周氏……
才这样想着,只见帘子一动,从里面走出个人来。见是景天,茵陈忙走上前去,见他一脸的凝重,什么神色也没有。
茵陈低低的问了句:“大爷,夫人她……”
景天摇摇头:“来不及了。”他走到檐下,望着不知何时能停息的雨,蹙紧了眉头,枉称是太医院里出来的。为何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什么力气也使不上。景天握紧了拳头,心想他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到底有何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生命消逝,他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他对自己充满了痛恨。
此刻茵陈的脑海中想起了许多关于周氏待她的好来,既然她来了,总得去看看。茵陈想必,便揭了那帘子,走进内房。穿过了屏风,只见丫鬟彩月跪在床榻前,而陆英却呆若木鸡般的站在那里,只默默的留着眼泪,一丝声音也听不见。
茵陈望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那个女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安详沉静的睡去了。依旧是当初的端庄容貌,只是发鬓显得有些松乱。双手自然的放在身体两侧,身上的衣服还是那旧时的衣裳。除了脸上的颜色白得吓人,不过就一副睡沉了的模样。
茵陈脑海中突然想起她三岁那年的某一天,那天并不像今日这般的下雨。天气燥热得可怕。爹爹告诉她,娘睡着了。
茵陈那时还不知道死的含义,只静静的守在母亲的床前,坐了整整一天一宿,可还是不见娘醒过来。后来她发疯似的摇晃着娘的身子,依旧一点反映也没有。
往事一幕幕的突然浮现出来,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唯一的弟弟连女乃都没有断。过了这些年,她以为自己记不起了。眼前的景象像是放在暗处的匣子,突然在茵陈面前打开了,小时候的好些事,她都渐渐清晰明白了。
想到此处,茵陈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给周氏深深的磕了几个头。
景天在外面站了会儿,又进得屋来。只见彩月只知道哭,陆英依旧呆呆的。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哪里反应得过来。景天又看见了一脸泪痕的茵陈。
跟前的情景的确有些乱,景天忙道:“你们也别只顾着哭,趁着夫人身子还热,快把找了衣裳来给她换上。木头呢?”
彩月抹了把眼泪,抽泣道:“哪里去找木头,事情这么突然。谁会料到女乃女乃会走得这么快。”
景天道:“好了,木头的事我帮着想想办法吧。”他又看了眼陆英:“小爷,这事既然出来了,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去陆府上通报一声吧。要装殓,要入土,要什么道场,这些都得请个示下。毕竟……”
景天的话陆英听见了,抬起一双红眼说道:“那个府邸我是不想再回去了,但娘这事不通知是不行。好大夫,这里暂且交给你了。我人小不懂事,彩月姐姐也没经过这些。好歹你帮着照看着点儿。我回城里一趟,和府里的人只会一声。”
景天点点头:“你放心去吧。快去快回才好。”
陆英答应着,又扑在周氏身上,放声大哭了一回。这才怏怏的进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