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多宝“鬼上身”的事在村子里迅速传开了，流言就是这样，本来有一分也要给说成十分的。齐多宝那天气晕了，想吓唬齐大家的，也不管自己学的像不像，只是压低了嗓音，怕被人识破也不敢多说话就扑上去了。那天她醒了之后齐母小心翼翼地问她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齐多宝没敢说实话，只说什么也不记得了，然后就见齐母呆呆地坐在炕上，不一会就落下泪来，轻声道：“你爹说，他看着咱们娘三个呢，我还埋怨他不知道回来看看我，可见是冤枉他了。”她说着又笑了，齐多宝看得心酸又愧疚，只好小声地叫了一声娘，依偎到她身边去。
齐大家的回去之后就病了，躺在床上一惊一乍地一会喊：“老三我们对不住你。”一会又大叫：“别过来！”只把家里人吓得不轻。齐老大一家听说齐多宝鬼上身的事后，一家子也不敢出门了，白天走在路上也鬼鬼祟祟的，就怕齐三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锁了他的命。本来正是春忙的时候，他家却连地也不敢去种了。齐老大想把地还回去吧，又舍不得这一年五六千钱的进项，再说一家子还指着这地活呢，他想来想去决定把地租出去，可是四处打听了之后却没人敢租，有不怕得罪人地还笑嘻嘻地劝他：“我劝你还是把地还回去吧，这要是哪天齐三又回来了，把你拽去陪他，你哭都来不及啊。没听那天齐三说吗，他可看着你们一家呢，唉，这要是换了我啊，我可不敢再打那地的主意了。宁可另谋出路，也比被一个死鬼惦记着强啊。”
齐老大想还地又舍不得，想租出去又没人要，正没个主意的时候，齐母领着齐多宝和瑞瑞登门了。齐母那天回来只赶上齐多宝装神弄鬼的最后一小会，对那天的事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过后听邻居们说，心里就信了七分，因为齐多宝那场大病之后几乎谁都不记得了，可是那天她分明就像男子一样拱手作揖，声音也和男子相似，所以齐母心里是一万个相信的。这回她也有底气了，这才带着齐多宝和瑞瑞来，想借着这事把地要回去。
齐老大把人迎进来又让他大儿子多金去倒水，然后就搓着手坐在椅子上，半点没了以前嚣张的样子，齐母坐下后也不废话，开口就道：“大哥想来也知道我来的意思，当初齐三没了的时候，瑞瑞还小，您和我嫂子跟我商量说先帮我们照顾地，等瑞瑞大些了就再把地还回来，我想问一句，有这话没有？”齐老大点点头，连声道：“有，有，有这话，这不是当初看你带着孩子辛苦，我和你嫂子就想多少帮帮你们娘三么。”
齐母也不看他，接过多金倒的水放在一边，平静地道：“这些年倒多谢大哥和嫂子的照顾了，如今瑞瑞也大了，大丫也多少能帮上忙，就不敢再劳累大哥和嫂子。这地我就收回去了，大哥的意思呢？”齐老大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想发却不敢发，以前她什么时候敢这么跟他说话，哪一回来不是陪着笑脸，被骂的狗血喷头也不敢说什么，这回她倒张狂了，开口就要地，真是反天了！齐老大越想越气，一拍桌子就要开骂，结果刚站起来就见一直站在齐母身后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大丫抬起了头，脖子一卡一卡地转向他，裂开嘴无声地笑，用嘴型说：“大哥。”齐老大愣了愣，然后猛地瞪大眼睛，嗷地一声跳起来，大叫：“鬼啊！有鬼！”齐母猛然回头看了齐多宝一眼，却见齐多宝正疑惑地看着齐老大，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齐母回过头不耐烦地打断齐老大的干嚎，高声问：“大哥，这地到底还不还，你倒是说句话！”齐老大吓得摊在地上，一边胡乱地磕头一边哭道：“给你！都给你，什么都给你，三弟求你别回来了！可放过我们家吧，大哥以后都不敢了，真的！求你别来了，求你了！”齐母懒得看他这副样子，起身草草蹲了个福就领着齐多宝和瑞瑞回去了。临出门齐多宝回头看了一眼还摊在地上的男人，正好他抬头，齐多宝诡笑着伸手慢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听他吓得尖叫一声，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地要回来之后，齐母开始忙起来，耽搁了大半个月，地里荒草疯长，齐母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半夜才回来，齐多宝要照顾瑞瑞给齐母做饭，也帮不上什么忙，看齐母累得一天天瘦下去，心里实在心疼。她有心要再提出去学手艺的事，又觉得这个时机不对，只好先压下这个想法。
这么一耽搁就过了大半年，眼看就要秋收，今年齐多宝家的地种的晚，所以收得也比别人家晚些，长得也不大好。可是齐母却很满足，不管怎么样今年粮食是够吃了，说不定还能卖些钱，到时候就给齐多宝姐弟两个做几身衣裳，她心里盘算着，高兴的夜里也能笑醒。
齐母收地的时候很多人都来帮忙，齐多宝帮不上什么就在家里给来帮忙的人做饭。一连几天齐母都耗在地里，齐多宝就耗在灶台，等秋收结束了，娘两都觉得扒了一层皮，倒是瑞瑞，每天在地里边玩边捡稻穗，兴高采烈得很，等秋收完了，他倒有些不高兴，一个劲的问什么时候再秋收。
这些事都忙完之后，齐多宝觉得是时候和齐母再提一提去学手艺的事。这天齐母坐在炕上纳鞋底，齐多宝就蹭到她身边，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没用的，齐母都开始上鞋面了，她还没说到正题上。齐母知道她可能是想旧事重提，也就不搭话，齐多宝偷眼看她面色淡淡的，知道齐母其实心里清楚她想说什么，于是她也豁出去了：“娘，我想去学手艺。”齐母手一顿，抬头愕然地看着她，她没想到齐多宝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她以为她多少会委婉一点，这样自己拒绝起来也轻松些，谁知道她就这么说了。齐母张张嘴，然后叹了口气，把做了一半的鞋放在一边，看着齐多宝道：“大丫，娘不会同意你去的，咱家虽然穷些，可是我绝对不会让你们离开我，咱们一家人死也是要死在一起的。”齐多宝握住齐母的手道：“娘，我不是要离开你和瑞瑞，我只是去学点本事，爹已经没了，瑞瑞又还小，家里不能只靠您一个人撑着。我出去学了本事赚了钱，将来娘不用这么累，瑞瑞也能上学堂，也能有出息，这样不好吗？”
齐母低下头垂泪道：“我知道家里穷，委屈了你，可是慢慢家里就会好了，娘养得起你们。以后你也会有好穿的，会有头钗……”齐多宝握紧齐母的手不让她再说，又帮她擦了泪道：“娘，我不是羡慕那些东西，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一辈子碌碌无为，十五六岁就嫁了人，嫁的好了一辈子穿金戴银，守着个四方四角的院子，每天等着丈夫回家，或许丈夫回来之后却不去她那，反而去了别的女人那里，她无法想象自己像个怨妇一样，每天想的是怎么斗垮别的女人保全自己，这样的生活想一想就累。要是嫁的差一点呢，嫁个同村的，每天种地做饭，家长里短琐琐碎碎，在漫长而重复的时光里慢慢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忘了自己是谁，她想做一个有名字的人，而不是某齐氏这样一个模糊的称谓。
齐多宝倔强地看着齐母，她知道她要是真的这么说了，齐母一定觉得她疯了，所以她只是看着齐母道：“娘，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回，我求你了，让我去吧。”齐母气的甩了她的手，厉声道：“你想也别想！你也不想想，外面世道险恶，你一个女子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齐多宝柔声安慰齐母：“娘，你相信我，我一定好好的，不会有事。”齐母站起来推开她的手，抽了抽鼻子冷声道：“你也别说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决不让我女儿出去当个学徒，受人白眼的。”
齐多宝没想到齐母反应会这么大，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齐母摔了门大步出去，她把他娘惹生气了，齐多宝呆呆地坐在炕上，这是她两辈子求来的娘，可是要为了娘就放弃自己的坚持，做一个别人眼里本本分分地女人吗？不，齐多宝摇了摇头，绝不。接下来的几天齐母一直不肯跟她说话，无论齐多宝怎么哄她，齐多宝其实也明白，齐母并不是真的生她的气，她们是在比谁更执着，谁更能在对方的冷淡中坚持下去。齐多宝并不着急，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赢，因为，她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这天齐母出门回来，就见自家屋里站了个瘦小的光头少年，齐母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我家？”说着就要喊齐多宝，哪知那少年竟笑道：“娘，你认不出我了？”齐母大惊，她几步冲到那少年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道：“这是谁干的？谁剪了你的头发？”齐多宝看着齐母，镇定道：“我自己剪的。”齐母扬手给了她一巴掌，边哭边怒道：“谁让你剪的头发，女人的头发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你不知道吗？你干嘛要剪了头发？就为了去当学徒，为了受人白眼？你到底知不知道女学徒活得多艰难，你知不知道！”齐多宝被齐母打得头偏向一边，此时听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顾自己脸疼一把抱住齐母，把她扶着坐到炕上，自己跪在地下。齐母哭了许久才慢慢停下来，可是却不愿意看她，只把头扭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