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冷月 第2章

作者 : 郑伯田

春天,很难遇上这样一个好天儿。

多少日子没得邂逅的太阳,终于挤破云层,一扫接连数月的阴霾yin雨,露出灿烂的面庞,刚刚起床的少妇模样,眉开眼笑,满脸红润,略带羞涩,慵慵懒懒依在山头,晴朗得让人心醉,让人心痒。还没到中午就热起,棉袍穿不住了,毡帽戴不住了,热得人们只想往树荫凉里钻。乌蒙山深处的天气就是这样怪,天阴下雨赛严冬,太阳一出甑子蒸,也不管是春是夏,是秋是冬。

屈指算算,昨天才过的惊蛰,刚一说热,咋就一下子热成这样?仇家甩一把汗,月兑掉棉袍,夹在腋下,加快了脚步。上顿饭还是头天早上吃得呢,早饿了,得快点进城踅模点果月复的东西。

远远地瞭见北门了,就连城门楼子上的“迎恩”二字都看得隐隐约约。路边坡上三三两两的农夫背粪,耘草,刨坑,点种,忙忙碌碌种洋芋,溪边水里三三五五的儿娃子光胴胴的赤着**戏水,也有七七八八的姑娘媳妇溪边洗涮,热风裹着叽叽嘎嘎的笑声,不时飘过来。

走着走着,仇家吓了一跳。道旁僵卧着一具路倒儿,浑身上下**地蜷在车道沟里,一动不动,差点绊他一个跟头。蹲下去,搬过脑壳看看,脏脏的小脸惨白中透出黢青,嘴唇一片青紫,只是鼻子似乎还在微微煽动,拿起手腕,三个指头搭上去。嗯?脉搏还在,人没有死,有救。仇家索性一**坐下,盘起腿,仔仔细细模起脉来。

指下的感觉如紧绷绷的绳索,被人用了大力气胡乱拨动着,左一下右一下,随心所欲,没个准头,这是紧脉无疑了。《素问》有曰,紧乃热为寒所束。《脉经》上说,诸紧为寒为痛,人迎紧盛伤于寒,气口紧盛伤于食,尺紧痛居其月复。中恶浮紧,咳嗽沉紧,皆主死细细揣模,紧脉在尺,应该是肚子痛,痛得快要死了。

仇家疑惑了,肚子痛又能痛死人的症状并不多,也就那么几种,绞肠痧、石淋、癃闭、奔豚可是,奇了个怪哟,哪个也不象嘛。仇家把他抱起来,将那水淋淋的破棉袍月兑去,打算拿自己的棉袍先给他裹上。

突然,他想起十年前听一个猎户说,有这样一种病,也是肚子痛,山里人叫墦症,只要遭上必死无疑。他查过书,能找到的书都查了,没有看到记载,也问过同行前辈,没人知道,想笔录下来,可是就连这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仇家想,大概这种病发得急,死得快,根本来不及找郎中,所以民间知道的多,行医者反而知道的少。必死无疑的病,就用当做坟墓讲的这个“墦”字吧。遭上了,不管咽气没咽气,也和进了坟墓没两样,用这个字想来也错不到哪里去。当时猎户告诉他,是不是墦症,要去**眼处找,看看有没有紫泡,找到了,挑破即好。

月兑去破棉袍,露出一件更烂更糟更脏,盖不住肚脐眼,遮不住腿肚子的破裤,仇家给他解开腰带,扒下裤子,趴着放在自己的棉袍上,左手抄了小肚子,勾了腰,凑近去找寻。果然,离**眼不到半寸的地方,一个指头肚大的紫色燎泡,鼓溜溜的赫然在目。仇家心里说,脏兮兮个小花子,**却还白女敕,象个小姑娘似的。他右手拍了拍白女敕的小**,令其跪好,跪得高些,小花子仿佛还有知觉,也明白他的意思,老老实实撅起**。仇家顺手从道旁扯把杂草,从中挑出根干硬的,含在嘴里捋捋,心里想着,死马先当活马医,医着看吧。他一只手掰着**,一只手拿了草棍棍去戳。一下子戳上去,黑血滋出,紫泡顿时软塌塌地瘪了。路倒儿立马有了活泛气儿,眼皮微动,悠悠吐出一口气,哼出声:“疼疼”

仇家一喜,喊声侥幸。赶忙弓下腰去问:

“哪儿疼?哪儿疼?快告诉我快快告诉我”

“肚子…肚子疼哎呀,肚子疼哟”路倒儿声音低得可怜。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家?哎呀家哎呀”

“没得关系,告诉我,家住啥子地界,我送你回去。”

“你…送…你送…送我去找赖三哥吧。我…真的不行了。”

仇家一边问:“赖三哥是谁?”一边将他翻过身,平着躺下,伸手给他提裤子,不经意间眼睛一瞄,看到了两腿之间。他诧异地惊叫一声,“你…你…你咋得是…是个女…人?”

小花子不吭声,只是微微闭上眼睛。仇家奓着两只手看着白女敕的肚皮和与男人有异的两腿之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随着仇家惊叫的声音,也是一声惊叫,就响在耳边。他正要扭头去看,头还没扭过去,又听见一声怒吼,把仇家吓了一哆嗦。

“敢欺负讨口花子,你活得不耐烦啦?你个死到临头的色鬼”

话音未落,**上着着实实挨了一脚,仇家被踢得一下子爬在了女花子身上。紧跟着就是连踢带打,掏心拳头窝心脚,雨点似地落下。他慌忙躲让,翻到一边,晾出身子底下,裤子还没拉起的女花子。女花子被砸得狠了,睁开眼睛,哼唧一声,开口说话:“笛儿,不得无礼。跪下还不跪下快快谢过郎中?”

被叫作笛儿的小花子伸手拉起仇家,仍然绷着脸,瞪着眼,紧握着拳头,问道:“咋个回事嘛?你说,为那样要月兑…月兑人家裤子?”

女花子又哼唧道:“笛儿,送我去找赖三哥,我…我真的不行了。”

还没等找到赖三哥,趴在仇家的背上,就松多了。女花子絮絮叨叨地告诉仇家,自己是个讨口的老乞婆,昨个晚上就没讨到吃食,半上午了,还是没人施舍,想进城讨讨看,城里铺面多,做买卖的多,手头有活钱的多,咋着也好讨些吧。刚过走马坝,从后面来了一伙人,吆吆喝喝抬着一根五尺多粗,十多丈长的杉木。她赶忙让路,躲到紧边边上,明明已经不碍事了,这伙人完全可以松松宽宽过去。谁知,杉木已经过去,走在后面那个押运的狗玩意,戏谑似地照她**上踹了一脚。按说讨口的花子,挨三拳两脚也是平常事,可是这一脚挨得倒霉,她从土坎上被踢下去,叽里咕噜滚进水凼。好在水不深,仅仅湿透了衣服,哪儿也没伤着。她往出爬,身上软得爬不出,使足吃女乃的劲也爬不出,折腾半个时辰,才找到缓岸坡坡,一跌一滑爬上来。她骂骂咧咧继续往城里走,没走出半里路,肚子疼得就受不了,疼得满地打滚,疼得学狼嚎,学鬼叫,疼着疼着,叫也叫不动了,嚎也嚎不动了。

她在说,那个叫笛儿的小花子也在说,他告诉仇家,你背的不是别个,是赖三哥的媳妇,你救了赖三哥的媳妇,赖三哥说不定要咋个感谢你呢。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看那模样,听那口气,好象是说,你背的你救的,不是咸丰爷的公主就是同治爷的皇妃,荣幸去吧,美去吧,你。说着,说着,他问:

“我该咋个喊你,叫先生,叫大伯,还是…叫啥子?”

“叫大哥就行。”

“大哥,你是个郎中?”

“以前是,现在不想干了。”

“为哪样?郎中多好,谁不敬奉?咋个就不想干了呢?”

“你没听说过?讨口三年,给个县令不换带着大哥一块讨口,该是行?”

“没啥子不行的。你救了赖三哥的媳妇,他能不收留你?待我跟赖三哥说说,铁定行”

到底是年纪小,啥子也没问,笛儿就答应了,答应得黑籽红瓤。

仨人说着,笑着,进了城,仇家说:“咱俩先找个地方弄口吃的?大哥包包里还有洞洞钱呢。”

“还是先去找赖三哥,把你想当无品自在王的事说定了,再说喂脑袋的事”

前面就是个锅盔铺子,仇家将女花子放在地上,掏出一大把铜板,递给小伙计,说:“锅盔、熏肉、烧酒,整起,包好,拿上,跟我等走。给够了啊”

从这天起,镇雄城里乞丐群中又多了一个乞丐。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套脏乎乎烂兮兮的衣服,穿在身上,乐乐呵呵的,好象真得了一身蟒袍玉带,见谁跟谁笑,见谁跟谁套近乎。说起话来又文雅,又风趣,还会摆龙门阵,时不时逗得丐伙计们捧月复。遇阴天下雨,讨不来一天的嚼裹,他会变戏法似地从破帽儿、破鞋儿里抓出一把洞洞钱,喊笛儿买来锅盔熏肉,再灌一葫芦烧酒,邀了弟兄伙整个酒足饭饱。然后,你搂了我的腰,我抱了你的腿,一觉睡到大天明。他得到了认同,很快在乞丐群中站稳脚跟,成了丐伙计们的哥。

只是,他再也没见到赖三哥的媳妇,也没得着赖三哥啥子感谢。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初夏。

柳笛儿常常把好玩好笑又新鲜的消息带回来,与弟兄伙摆龙门阵。

这天傍晚,他又挤进人堆,神神秘秘,挤眉弄眼地问:

“你们知道兆老爷家的大小姐长得啥子样?谁想听给瓢凉凉的水来。且听小爷从容道来仇大哥,你坐近些”说着,拉个破蒲团递过去。

(哟,忘了说。看官须知,仇字在百家姓中读qiu,即邱或丘的音,万万不可读成仇恨的仇哇。)

这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镇雄州深藏在乌蒙山的皱折里,有溪有涧有瀑有潭,少的是行得船,划得舟的宽阔水面,自然无龙舟可竞,人们渐渐养成踏青的乡俗。到这天,常常是全城空巷,人人上山,看山茶,采杜鹃,摘泡儿,剜龙爪菜,野炊,野餐,野浴,野合,青年男女情投意合,干脆点一堆篝火,露宿于野,连家也不回了。这天也是万佛寺庙会,上山的路上,柳笛儿就听说兆老爷家大小姐要来散福。他急惶惶赶到山门外,挤在最前面,伸长脖子傻看着,傻等着,等着兆家小姐抛撒的大把银子。

日上三竿,山门打开。兆小姐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终于姗姗款款走出来。若让柳笛儿看,兆小姐有十二三岁,身材还算高挑,皮肤白晰,一双毛乎乎的大眼睛,扑扑闪闪,象是要说话,特象年画上的七仙姑。就是眼睛里有一种似嗔似怨,欲哭欲叹的东西,叫柳笛儿弄不明白,说不清楚。

丫鬟扶着小姐走到阶前,高声祷诵:散福散福,百病全无,菩萨保佑,添寿添福散福散福,百病全无,菩萨保佑,添寿添福然后,由小姐掏出银锞子往出递。柳笛儿挤在最前边,赶忙伸手去接。谁曾想,银锞子落入手中的一刹那,把他着着实实吓了一跳。他赶忙闭上眼睛,使劲揉揉,再睁开,打量那只递银子的手。

唉,这哪里是啥子手哟,干枯无肉不说,每个指关节都长满厚厚一层老茧似的硬皮,突出鼓起,皮屑白烦烦落下来,雪花儿似的。吓得他头发一根根奓起,连脊梁沟子都冷嗖嗖的。柳笛儿想躲,没躲开,银锞子已经落入手掌,热火炭儿般扔不得,捧不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活了十四五年,也见过不少的手,染匠、补锅匠的手够难看了吧,也没这么吓人。天天扒灰堆,抠炭堆,也不能这个样子吧?一个年画上七仙女样的千金小姐,咋个长这样一双手呢?

柳笛儿发呆的工夫,兆小姐已经让丫鬟扶走了,只剩下个管家站在台阶上吼话:

“众位乡亲,我家小姐得了一种怪病,多年求医问药,未得医缘。而今拜托众位志诚君子传话,有身怀绝技的高手,哪怕是贩夫走卒,哪怕是山野村夫,只要治好小姐的病,未婚者招为东床快婿,已婚者谢五百石租谷的地亩”

“仇大哥,你说她那手不会过人吧”柳笛儿捧刺猬似地举着银子给仇家看。仇家只是定定地看着柳笛儿,眼神怪怪的,有点怕人,好半天才缓过劲。他咬紧牙帮骨,一字一顿地问:

“想跟着大哥一块去吗?”

“去哪儿?”

“讨一笔债,一笔孽债。”

“去哪儿讨,咋个讨?得去多少天,用不用跟赖三哥打个招呼?”

他闭紧嘴巴,不再说话。好久好久,又慢慢将手伸进破棉袍里,掏出一把铜板递给柳笛儿,说:“还是老样子,锅盔熏肉,一葫芦好酒和弟兄伙再整一顿,就算告个别。”

从梦中惊醒,巧月再也睡不着,她一遍又一遍回忆梦中的情景,似乎还能依稀记得。

——先是在水塘看鱼,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匹马,她骑上去,随着马儿跑。跑呀,颠呀,疯一阵,笑一阵,也不知怎得,忽然一下子掉进了水里。就在落水的刹那间,马竟化作金色的龙,驮着她直向太阳飞去。太阳很毒很毒,晒得受不了,没得办法,只好扯衣襟遮,遮左遮右,遮上遮下,遮前遮后。遮来遮去,突然发现身上的衣服没了,竟是一丝不挂骑在马上,暴露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她心跳如鼓,又羞又急,一下子惊醒来。

巧月知道,梦见水,梦见马,梦见太阳都是吉兆。老人们常说,梦见水遇贵人。男娃儿梦见马,鲤鱼跳龙门,女娃儿梦见马,嫁得金龟婿。梦见太阳,更是吉上加吉。

那么,有什么好事呢?真的能遇贵人搭救自己?巧月再也睡不着,手和脚钻心得痒,钻心得疼,挠不敢挠,蹭不敢蹭。她穿好衣服,也没惊动丫鬟,独自走出卧室,来到廊下。

月在西天半衔山,露重榴花色偏暗。

巧月望着残月疏星,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眶。

她乃江苏赣榆人氏,家境本也殷实,谁知爹爹是个浮浪子弟,整日价游手好闲,斗鸡走狗,耍枪弄棒,惹事生非。如此这般也就罢了,谁知又染上**的毛病。一来二去,竟一发不可收拾,越瞟越瘾,越嫖越滥,长年泡在****里,还发誓说,要耍尽天下****,尝遍世上粉头。钱流水般抛撒出去,没几年偌大的家产,抛撒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半亩薄田和两间半草房。日子再也混不下去,别说逛****,一日三餐都无着落。他一跺脚,撇下一妻二妾和四个娃儿,投军入伍,当兵吃粮去了。开始几年,还时常不断往家送东西,从怀揣肩扛,直到马驮车载船装。家境又渐渐宽裕,重新盖房,置地,雇了长工短汉,家人仆妇。

她就是这个时候出生的。

后来,军队越开越远,再也见不到爹爹回家。三岁那年,端午节的前一天,舅舅来接,要全家人一块去住几天,说他们村的龙舟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母亲有一大摊子事,那能说撇下就撇下,她却哭着闹着非要和舅舅走。母亲被闹烦了,鞴了驴,打发她去住舅舅家。

谁知当天夜里,一场横祸就从天而降。爹爹造孽得罪下的苦主上门寻仇,杀了一家七口,刚刚重新盖起来的庄院也烧成一片白地,三岁的她一眨巴眼成了孤儿。

舅舅一介善良农夫,日子过得本来就十分拮据,战乱年月就更艰难百倍,她是在饥饿,惊惧和艰苦的劳作中一天天长大的。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先是脚心长出绿色青苔样的厚茧,厚茧慢慢变成白皮,月兑了一层又一层,白皮上还裂出细细的血口子,又痒又疼,虫咬蛆钻似的,时间不长又窜到手上。舅舅家里连一日三餐都不周全,哪里有钱给她延医问药呢。病越来越严重,就连女娃儿人人逃不月兑的裹足,也不得不放弃了。

十二岁那年,爹爹偷偷潜回家,把她接到潮湿阴晦,终年少见阳光多冷雨的乌蒙山深处。生活安定了,衣食无忧了,手和脚上的病却一天重似一天,医生看无数,汤药喝无数,全然无用,眼看着瘦下去。挺大的姑娘根本没发育起来,干干瘪瘪象个十二三岁的女敕娃儿。

她浸yin在忧郁中,整日价不得开颜,爹爹又娶了一妻四妾,生了四个儿,五个女,重新聚起一大家人户。可是她总觉着是在做客,是在外人家里,尽管继母、庶母、弟弟、妹妹、家人、仆妇都客客气气,恭敬有加。算起来,过七月初七的生日,就满十六岁了,难道就这样不死不活,熬下去,耗下去

默默垂泪,默默祷祝,对着残月疏星,对着黯淡的夜空。

良久,巧月又信步来到前院。这时候,正是五更时分,大门已经打开,家丁仆人挑水,扫院,乱哄哄开始忙碌,后园也传来工匠们打火炊饭的嘈杂。她走出大门,站在台阶上,抬眼远瞭。

忽然,她惊叫一声,一脚踏空,骨碌碌从九级礓礤上滚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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