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箭竹,郁郁葱葱,掩映着几间茅舍,一树樱桃,挤挤挨挨,挂满红红黄黄的玛瑙,三五只啄食的鸡婆,不慌不忙踱开去,叽叽咕咕抱怨着,很不情愿地给客人让开路。炊烟散去,院坝里弥漫着米饭的甜香,炖肉的浓香,烧酒的醇香。
中年汉子领路,进了堂屋,刚刚坐定,就听见有人莺莺燕燕地说:“这么远劳动先生,真不知该咋个感谢。仇先生,请受小女子一拜”
室内光线不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使劲揉揉眼睛,仇家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子跪在地上,正砰砰地磕头。他赶忙上前搀扶:
“千万莫多礼还是先看病要紧,病人在哪里?”
“先生莫着忙,歇歇脚。饭已经好了,吃罢饭再看也不迟。”
“还是先看看病人吧。吃饭不慌。”
“真让小女子过意不去了请随我来。”
那女子转过身和坐在院坝里歇息的几个汉子悄悄嘀咕了几句,然后领着仇家进里屋。里屋的光线更差,适应好一会儿,才能看得影影绰绰,挺大的屋子孤零零的只摆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
“妈妈,郎中请来了你醒醒,郎中来了妈妈”凑过去仔细看,只见病人脸色苍白,呼吸细弱,精神萎靡,任其呼喊摇晃仍是半昏半醒,似睡非睡。仇家坐在床边,拿过她的右手,揿住尺关寸。指下感觉到的脉象很明显,轻按则有,重按则无,浮大而疲软,边实而内空,好象按在女敕葱叶叶上,脉学上称之为芤。再细细分辨,芤脉在寸,濒湖先生说,寸芤积血在于胸,意思是胸中有淤血,应为外伤所至。
仇家问:“病家受过伤?”
“嗯。”
“打斗?”
“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肯定地回答。
“有几天了?”
“整十天。”
仇家深深叹口气,勾着头不说话,好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地上踱来踱去。那女子不错眼珠看着他,动不敢动,问不敢问,紧张兮兮的,满脸的无助。好半天,他终于停止踱步,站在她面前,问:“能找个男娃儿吗?”
“找不到。尽是大老爷们你要做哪样?”
“取药。”
“取药?要男娃儿咋个取药?先生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不做,劝你也不要做。真的,为救人一命,却又伤人一命,那样的事万万做不得呀!”
“啥子?啥子伤天害理做哪样就伤天害理了?咋就伤人一命?你说些啥子嘛。”仇家勃然变色。
“你该不是取男娃儿的心,或…或是取男娃儿的雀雀和药吧?”
“嘿!你把我想成啥子人?你以为我是食人生番,杀人强盗呀!唉,算了,算了,取个碗来吧”
碗取来,仇家让她回避。她更疑惑了,睁大眼睛看着他,磨磨蹭蹭地不想离开。好容易离开了,却又绕进隔壁,借木板墙上的缝隙,偷偷窥伺。她想看看这个名气很大的郎中到底耍些啥子名堂。
从板墙的缝隙里,她看见仇家出得屋子,绕到房后,解开裤子,掏出累累垂垂黑不溜秋的一条,冲着板壁,实际就是冲着她的眼睛,哗哗地撒起尿来,尿到一半,又拿碗来接,接了满满一碗,放在旁边,系好裤子,端起碗,先是闻闻,然后抿一口,品酒似的细眯着眼睛,慢慢地回味,摆出一副极享受的样子。大概味道很好吧,他又来一大口,漱口似的含在嘴里倒来倒去,倒来倒去,竟一伸脖子咽了下去。他没发现板壁后面那双眼睛,巴咂着嘴,喊:“喂,过来帮一把,好吗?”
那女子赶紧往回跑,等进到里屋,他已经将一碗热呼呼骚哄哄的尿全给病人灌下去。仇家说:“再找床被子来,给她盖暖和点。”
安顿病人躺好,仇家说:“找个腿快的,去取药吧。”说着,从药囊里拿出纸笔,写下药方。她接过去看,夹竹纸上写着:
陈皮半夏茯苓甘草红花当归各八分
防风槟榔黄芪桔梗青皮乌药苏木
枳实黄芩各六分木香三分
姜三片枣二枚以上配三服
右方调中二陈汤
然后,拿出一支老山参,告诉她切成薄片,用一碗水文火慢慢煎起,等病人醒后当做茶水饮。
餐桌就摆在院坝里,桌上只摆两只土碗,碗上架两双显然是刚刚削好的竹筷,一只红陶罐已经打开,阵阵酒香飘出,直往鼻子眼里钻,钻进去就不想出来。仇家其实特别好酒,只是因为自己给自己背负上沉重的使命,颠沛流离,苦苦追求,十几年松不下心,才与豪饮告别,远离酒的****。但是,遇到心情特别愉快,或者特别不愉快的时候,遇到特别疲劳,或者特别闲散的时候,遇到病家诚心相待,陪客特别有趣的时候,他还是要喝一点的。
“仇先生,千万别嫌简慢。我这里刚刚安家,一切都不齐备”说着,她将一只热气腾腾的盆子摆在桌子中央,“你就将就着填饱肚子吧。”
“不是炖鸡嘛,已经很好,你还客气个啥子。刚才那几位大哥呢,咋不一起来吃?”
“既然仇先生大人大量,客气话我就不说了。待家姐的病略有起色,小女子再备薄宴谢救命之恩请先生端起碗来。哟,他们就住在山后,回去了,吃咱们的,甭管他们。”
仇家端起满满一碗酒,伸长脖子一口气喝个干干净净。再看这女子,端着喝空的碗冲他照量呢:“好,先生是个爽快人。吃菜,吃菜”说着,干脆下手,掰了条鸡大腿,直接塞进仇家的嘴里。
吃着,喝着,仇家问:“从我一进门,你就称呼我仇先生。请问,住得这么偏僻,怎么就知道我,大老远的找了去呢?”
“你仇先生的大名把个镇雄州快要涨破了,一把豆腐渣换白花花的银子,发财还救命,留下好名声。天下风光,你占个罄尽,还来问我吗?”她乜斜着眼,一脸戏谑。看仇家发窘,她继续调侃道,“我还知道仇先生是兆谦和家的旷世恩人,就要东床坦月复,做乘龙快婿啦”
“你到底是什么人?”
“真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可以告诉你。不过先生可要坐好,千万别吓着”
“等等。让我先去看看病人。”
进得屋内,借着手中的松树明子看见病人正在挣扎着往起坐,仇家喊:“快去找个盆子来。快点”
盆子找来还没放稳,病人猛地坐起来,喷出一口黑血,俩人赶紧扶住她。仇家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还得吐,使劲吐,使劲使劲”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拍背。黑血一口口喷出,夹着血块,足足吐了小半盆,才渐渐止住。仇家说:“去把人参汤端来吧。”
喝几口人参汤,病人又睡着了。俩人坐一会儿,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已无大碍,悄悄退了出来。
天黑透了,丝丝缕缕的浮云拥挤着闪闪烁烁的星斗,沁人的凉风摇曳着屋后的竹梢,刚点燃的一笼篝火哔哔剥剥,爆出的火星子缭绕在俩人的脸前头顶,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兽鸣。
接着刚才的话题,这女子继续她的述说;“十天前,就是你的医馆开业的前一天,兆谦和不是去教场坝新开的一家****耍粉头吗?不是差一点命丧****吗?住在城里,你肯定是听说了的。那****就是我们姐妹俩开的,差一点要兆谦和性命的****,就是我。仇先生,你信也不信?”
仇家张大嘴巴,傻楞楞看着她,问:“你是说病人就是当时打斗受得伤?”
“嗯。”
“等一等。刚才你说姐妹俩,可是我又听见你叫妈妈”
“听我慢慢跟你说嘛。仇先生,请先干了这碗酒”她双肘拄在桌子上,两手托着脸,摆出一幅天真娇憨样,火光晃在脸上,一半明一半暗,颧骨、额头、鼻翼以及发丝、睫毛、汗毛仿佛镀了一层古铜色的光泽。仇家端起酒碗饮水似地喝下去,听她继续说,“我们姐俩是广西紫荆山人,姐姐叫胡大妹,我叫胡三妹。咋个说呢?唉,就从十天前那个凌晨说起吧”
十天前的那个凌晨,一伙恶奴悍仆押着大妹三妹直奔西门。天还早,城门没开,只能坐等。坐着,坐着,李湖突然站起来,变颜变色,惊惊乍乍地问王江:“跟着老爷的有几个人?”
王江想了想说:“除了梁栋还有两个家人吧?”
“那还行?贼人敢设局谋刺老爷,备不住会在路上设伏呢。王江,你和我看押这两个****。你们几个,快去追老爷,千万要快快”
几个家丁撩开长腿就跑,顷刻消失在薄薄的晨雾里。李湖歪歪头,扭扭嘴,王江会意,眨眨眼,裂嘴一笑,拉起姐妹俩就走。开始走得很慢,散步闲逛似地,一边走还一边唠闲嗑,绕出西关,俩人拽着姐妹俩越走越快,简直就要跑起来。连颠带窜跑了一气,干脆一人扛起一个,直插呢噜沟。下大沟,并没远走,趟河进村,躲进了一户人家。
惊魂初定,三妹问:“两位大哥,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为啥子如此仗义,舍命援手”
“现在啥也别问,抓空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我们晚上走。”
说着,俩人出屋,一个上邻家的房,一个上村边的树,十分警觉地猫了起来。这家主人除送两次饭,一天没露面,姐俩乐得蒙头大睡,直到黄昏。天刚擦黑,李湖王江进来说,马上走,接咱们的人来了,说着七八个壮汉拥起姐妹俩就走。薄暮时分,路上已经没啥子行人,汉子们依然很警觉,有人前面趟道,有人后面押阵,一行人从城西绕城南,钻进城东的一条山沟,他们没有远走,在离城仅十多里路的打蕨沟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天。
胡大妹的伤发作了,胸口疼得无法忍受,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呼吸微弱,连床也下不得。三妹想跟几位救命的大哥说,姐姐不让,说救命的大恩尚未报答,咋能再麻烦人家,何况危险远远没有过去,藏还惟恐藏不住身,提心吊胆的,能有什么办法。
听说兆谦和当天就报了官,中午时分,百十名大兵,二十多衙役,沿着南北官道呼啦啦追下去,一直追了二十多里。第二天大兵衙役们又出城去追,不过只追了不到十里,就打道回府了。第三天一大早,这些大兵衙役出城门,再也不肯远走,在关厢遭害了一天,折腾得酒家、饭铺、烟馆、妓楼,甚至卖凉粉的、剃头的、修鞋的、钉马掌的家家户户摘幌子,下招牌,关门上板,人人佛前祈祷,恳求老天爷,立马下场碌碡大的冰雹,砸死这些龟儿子们。
打蕨沟只有一户人家,女人热情得象一贴刚刚烤化的膏药,白天黑夜围着胡家姐妹打转转,汤汤水水,三餐饭菜,伺候得周周到到,闲下来就陪着姐俩说话。兆谦和请官府发兵追捕,大兵衙役消极怠工,不肯出力的消息就是她带来的。南门外开了家医馆的消息也是她带来的,什么有钱的白银一碗,没钱的白米一碗,什么一把豆腐渣给邻村的王阿大治臁疮,什么豆腐炖猪草给进士他爹治头晕,什么豆腐泔水给兆府千金治烂手,就要当上门女婿了她一会儿进来讲一段,一会儿进来讲一段。
三妹听得心痒,几次想找救命的大哥说说,请这个牛得不得了的郎中给姐姐看看,硬是被大妹拦下。说起来,到现在姐俩还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谁呢。
第四天凌晨,李湖敲门进来说,马上就走。外面准备了两乘滑竿,抬着姐妹俩绕道城北,插山沟,越山脊,涉山溪,走了大半天,才来到现在这个地方。
仇家说:“天不早了,再看看令姊去吧。”
三妹还没从回忆中醒来,仍继续着她的讲述:“原来,房子已经过钱买下了,粮食准备好了,烧柴准备好了,棉被准备好了,就连下蛋的鸡婆都准备好了,这哪里是救命的大哥呀,简直是西天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嘛”仇家说:“好了,好了。一会儿再讲,一会儿再讲。先去看看令姊。”
胡大妹睡得很香也很平稳,三妹叫醒她,喂了几口人参汤。她说不睡了,就这么躺着说说话儿吧。仇家揿着脉,问她饿不饿,有没有想吃东西的感觉。大妹想想,说要解手,俩人扶她到屋后,三妹用眼示意,你可以走开了。仇家不理会,抬手就去解大妹的裤子,褪下来,一手提着一手扶她蹲下,说:“好了,解吧。使劲,使劲”
三妹心里想,人家女人拉屎,你蹲这儿弄啥子,想占便宜,看白光光的**?她不知该怎么撵他走,犹豫了一下,说:“仇先生,到前面坐吧。忒臭”
仇家不理她,弯下腰去,将手中的松树明子照着白白肥肥的**,替大妹喊起加油:“拉呀,拉呀,使劲”
屎终于出来了,他拿竹棍儿挑了一点,凑到松树明子底下看:“好了,黑屎。好了,恭喜恭喜,大难不死呀说实话,我以为真得栽到这儿呢。这么重的伤,又耽搁这么久哎,睡觉,睡觉,真的乏了呢!”
可是睡不成了,取药人回来了。仇家奇怪,来得时候走了一天一夜,他连去带回咋个才用了大半夜呢,腿也忒快了吧。
取药人就着剩下的残羹冷饭吃个风卷残云,盆干碗净,抹抹嘴,卷颗土烟,特惬意地吸了两口,他说:“兆谦和出事了,让衙门给扣了。昨天——噢,该是前天,仇先生你刚离家,就来人把兆小姐叫走了。她家老爷一大早去了衙门,直到下晚也没回来,却过来两个公人,说是让送被子,送晚饭”
俩人目瞪口呆,我看着你,你看着我,谁也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