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城成了一座空城。
苗沛霖灰溜溜地到颖州接受朝廷封赏去了。兆谦和随即占领全城,接管了行政大权和警备大权。
苗沛霖刚离衙门,还没待他走出城门,兆谦和就迫不及待地传令,立即在四座城门各增加五十长枪兵,城门楼子上增加五十洋枪兵,城门洞子里埋伏五十骑兵,把个空空荡荡的寿州城把守得铁桶一般。剩下的兵扫数出动,挨家挨户搜寻百姓,驱赶百姓,要他们统统集中到文庙广场,观看刑讯发逆。
他刻不容缓,一刻钟都不想等待,他要动真格的了。
苗沛霖之所以走得灰溜溜的,是因为两天前的事情。那天他的四千多人正在营盘里吃晚饭,预先啥子征兆都没看出来,一切都平平静静,正正常常。他潦潦草草地巡视一遍,见大伙儿席地而坐,一个个埋着头,心无旁骛,目不乱瞅,吃得狼吞虎咽,料定无事,就骑马走了。刚刚走到营门口,忽然一个卒长站起来,将手中的半碗饭猛地摔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四千多人一起摔饭碗,操兵器,呼啸着,呐喊着,四下里奔逃而去,潮水也似地,差点连他也挟裹了。事起仓促,驻扎在周围,保持高度警惕的绿营兵也在吃饭,等他们放下饭碗,整队集合,再四下兜捕,四千多人早已逃散,只抓住八个老弱病残,其中还有个老百姓,据说已经九十九岁。
谁想,追捕的官兵还没回城,老百姓也炸了群,不知从哪条街哪条巷喊起,也不知什么人带的头,“屠城啦——屠城啦——”的喊声一瞬间响遍大街小巷,百姓们涌向四门,携妻挚子,背包挑担,呼儿唤崽,哭着喊着冲破为数不多的城门警戒,呼啦啦逃得不知去向。等到绿营兵封锁住城门,拦下的只是没爹没娘的流浪儿、没儿没女的乞讨婆、瘸子、拐子、瞎子和几个呜哩哇啦的哑巴,这些人根本没打算跑,就是想跑也跑不动呀。
从一大早起,文庙广场就被大兵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守得严严实实。广场中央旗杆底下,架了一口能盛六担水的大锅,满装菜籽油,好柴大火已经烧起来,黑烟裹着红焰直舌忝半空中的云彩。
巳时末刻,一队挎腰刀的清兵簇拥着个穿白纺绸对襟褂,黑柞绸灯笼裤,腰系牛皮铜环带的黑胖子进了广场。坐在台阶下预先摆好的太师椅上,兆谦和抿口茶,缓缓地搁下茶盅,朝着被驱赶来的老百姓看看,一股无名之火腾地窜起,差点没把鼻子气歪。这哪里是什么老百姓,分明是些地狱里逃出来的饿鬼嘛,缺胳膊少腿的,瘫地上起不来的,不会说话呜哩哇啦乱喊乱叫的,乌眉灶眼三年没洗过脸的。还有两个小尼姑,简直就是刚刚在泥塘里打过滚,从里到外透着肮脏,就连光头皮上都是泥点子,令人不敢多看一眼。本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谁想遇上个狗屁不是的苗沛霖,轻轻易易就被搅了局,多好的主意都泡了汤,没用了。
兆谦和使劲吐口唾沫,敲敲条案,一个穿游击补子服的颠颠跑上来,躬着腰,把耳朵凑上去听兆谦和说话,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好半天,才躬身退下,大踏步来到油锅跟前,忍着呛人的油烟子,高声喝道:
“助逆刁民听着。上天有好声之德,朝廷有体仁之心。尔等助发逆为乱,罪不容诛。本应当场处决,罪夷三族,毫不容情。姑念尔等愚昧无知,一脑袋高粱花子,任毬不懂,暂不追究尔等且站好,仔细观瞧刑讯逆贼,不得喧哗,不得骚动,哪个胆敢不听劝告,当场叉进油锅,炸他个脆生生酥松松的馓子”说着,他伸长脖子,放开嗓门,大喝一声,“带逆贼——”
七个穿黄色号衣,包黄色头巾的老兵被架上来,显然遭了严刑拷打,一个个腿折腰断,兵卒们刚一放手,就瘫倒在地,不用捆不用绑,全都失去了反抗能力。
跟着押上来一队绫罗绸缎,这是些绿营兵出城追捕溃逃的苗沛霖人马时,顺手掳来的中小地主、有点家财的商人和有点小功名的读书人,他们似乎受到特别优待,没有捆,没有绑,也没有遭受拷打,却一个个的挑不起精神,缩着头,弓着腰,猥猥琐琐,挤成一团,扎成一堆,象是一群看到天空飘来鹞鹰黑影子的老母鸡。
最后,绳捆索绑戴枷着镣押上来的竟是一个穿了短衫芒鞋,脸若树皮,手若树根,满头银发,满脸病容,微风一吹也要跌倒的老翁。
兆谦和早已按捺不住,推开条案,大踏步冲到油锅前头,将还在扯着嗓子瞎叫唤,一点眼色都没有的游击拨拉开,端匀实架子,绕着躺在地上的几个太平军转一圈,再转一圈,拿捏出一副杀七个宰八个不眨巴眼的样子。他踢踢其中一位,憋细嗓子,放缓声调,调匀气息,问;“事到如今,还有啥子话可说?”
“再也无话可说。”老兵腰被打断,全身一动也动不了。
“就要进阎罗殿,过奈何桥了,难道真的无话可说?”
“大丈夫死则死矣。又不是老娘们,还要喋喋不休,絮絮叨叨。说个啥子嘛?”老兵十分平静。
“好,是个汉子。不过,你会死得很难堪。”
“你不过比我晚死几天罢了,有啥子值得夸耀?到你死时候,肯定会更难堪的,你信也不信?”
“看见了吗?”一时语塞,兆谦和大张着嘴,愣怔了一气,遂即指指沸腾的油锅说,“这…这就是你的葬身之所,怎么样?”
“今天有油锅烹我,已经特知足了。二天你死的时候,谁知道有没有野狗扒,野狼啃,野猫叼,野老鸹鵮呢?”
“不会吧,”兆谦和强忍着暴怒,继续调侃,“怎么会呢?”
“其实,你不知道。野狼、野狗、野猫、野老鸹都是很干净的生灵,才不会让你这样的脏东西葬身月复中呢。没得糟蹋洁净,亵渎生灵嘛,你说是也不是?”
兆谦和羞而成恼,恼而成怒,气急败坏地差点跳起来,他跺着脚,连连喝道:“烹了他,烹了他杀不尽的逆贼统统烹了统统烹了”
绿营兵七手八脚将老兵架起,抬着,一步步走向油锅。这时候,油锅已经沸腾,刚刚加进去的木柴冒着长长的火舌,顺着锅底窜上去,舌忝着锅沿,舌忝着油烟,舌忝着靠近来的人,几百条几千条毒蛇样,扭曲成一团,嘶叫着,等待着吞噬走向它的每一个人,或者**,或者灵魂。
老兵挣扎着扭回头去,仿佛和兆谦和告别似的微微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锅在叫,油在叫,火苗子在叫。周遭的绿营兵和被驱赶来的百姓也在叫,那是恐怖的叫,凄惨而又尖利,青天白日遭逢厉鬼也似的,那是悲悯的叫,物伤其类,撕心裂肺,断肠摧肝,仿佛到了十八层炼狱的边缘,仿佛到了鬼蜮世界的深渊。
兆谦和也在叫,叫得莫名其妙,深山老狼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叫个啥子,是激动,是刺激,还是兴奋。
须臾,几个绿营兵拿了农家的草叉,伸进油锅,捞出老兵的残骸,扔在地上。搭眼去看,哪里还有人的形状,五尺高的汉子剩下不足二尺,就象一段烧焦的木头。兆谦和眼睛都红了,一蹦二尺高,破着嗓子吼:
“再烹,再烹快一点快一点一个不剩一个不剩”
动手的几个绿营兵稀了。手软了,腿酥了,磨磨蹭蹭不想靠前,一个个拿眼睛溜着兆谦和,似乎想问什么,又没人敢开口。兆谦和牛卵子大的眼睛瞪得血红,顺手拉过一个绿营兵,拔出他的腰刀,猛地剟在地上,然后狠狠地盯着这些吓屁了的东西。几个稀泥软蛋相互看看,谁也没敢吭声,哆嗦着手,颤抖着腿,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将又一个太平军架进油锅。
说来也怪,这时候几个两脚畜生反而来了情绪,胆子变成猪尿泡,越鼓越大,一个个兴奋得满脸涨红,满头大汗,手也利落了,脚也赶趟了,咬牙切齿地将剩下的太平军一个个送进油锅,又叉出来一段一段焦黑的木头,他们叫着,就象刚才的兆谦和一样,叫得莫名其妙,叫得毛骨悚然,深山老狼似的,谁也弄不清他们为啥而叫,谁也弄不清他们兴奋个啥子。
唉,人呐,千万千万别干坏事,只要开了头,想洗手也万难,廉耻之心就成了破抹布,哪里还能守得住做人的底线。
不知咋的,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突然不见,天地间一片晃眼的惨白,广场尽头一棵好端端的百年老槐,一下子就枯了,萎了,树叶子纷纷扬扬飘落,一阵阴风冷飕飕掠来,卷起枯枝败叶,唰唰啦啦直向周遭的绿营兵扑去,阴风扫向油锅,裹起大块小块木柴,冒着青烟带着余火,四下里乱飞乱舞。吓得这些兵一个个躲不迭,闪不开,抱头缩颈,捂脸闭眼,一股劲往老百姓堆里扎,搅在一起,挤成一团,瑟瑟发抖,抖成一面巨大的竹筛。几万只黑老鸹也来凑趣,乌云似的铺天盖地,把广场笼罩个严实,还不时俯冲下来一只两只,呱呱乱叫着直扑兵丁的门面。
老翁被带到条案跟前。
兆谦和端起茶杯抿一口,伸手拈去挂在嘴唇上的茶叶,乜斜着眼睛,轻声细语地问:
“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老翁仰着头,眯细眼睛,居高临下斜睨着他,同样轻声细语地回了一句:
“我为甚要告诉你呢?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咋得不敢告诉我,告诉大伙儿?怕今儿
个这些惨死的冤魂怨鬼登门上府,黑天半夜钻你的被窝,模你的脑壳,找你耍子?”
“你莫要糊涂哟,整整明白,眼下你是阶下囚,是我在审问你。”兆谦和提高了声音。
“呵,呵,呵好大的口气,一个小小的清妖参将,三品武官,带个不足一千人马,
咋就如此张狂?想一想吧,到了胜保大营有没有你的座位?有没有你开口说话的机会?你以为你是谁呢?”
“眼下是你被绳捆索绑,生擒活捉。”兆谦和说得咬牙切齿。
“好大的能耐哟。近千人马捉几个老弱病残,捉几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任你宰,任你割的肉票,好意思呀?”
“老东西,伶牙利齿没得用。说说吧,你咋得坏了我的好事,咋得蛊惑苗沛霖的人鼓噪叛逃?城里还有多少同党?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当时,兆谦和的主意是,先把苗沛霖糊弄走,再象对付英王部属那样下手,斩尽杀绝这些反叛朝廷的逆贼,然后再捉来城里的富户,一个个敲骨吸髓。谁想,盘算得天衣无缝,周周密密的计划,竟让个糟老头子坏了事,不光是说散四千多已经束手的发逆,还吓散全城百姓,断了他杀良冒功,掠财自肥之路。
“真真是个猪脑子。我为哪样要告诉你,卖友?乞生?老汉还没有那么下贱呢。”
“说,不说今儿个月兑不了爪爪,说!——说!”兆谦和把条案拍的“啪啪”响。
“说你是口猪,你还不服气。想想嘛,四千多操刀弄仗的汉子,能让你屠猪宰羊般撮弄?不挣扎上一挣扎?用得着鼓动?”
“承认是你蛊惑的了?”
“没我鼓动他们就不造反了?他们就伸着脖子等你动刀了?哪里有许多便宜事,可可的等你捡呀。”
“我让你死,让你死得特…特…特痛苦”兆谦和结结巴巴喊着,嗓子都哑了。
“我老汉今年九十九岁,早就该死了。为啥子不死?就是等着给大清朝找麻烦,添乱子呢,就是等着看大清朝笑话呢。麻烦找了,乱子添了,笑话也看了,知足啦。死?吓唬小麻雀去吧,岂能吓我。”
“你知道今天咋个死?”
“未必你要谋刺咸丰皇上,让我一高兴,哈哈一笑,乐死?不会吧?”
“我要给你来个滚油灌汤包,咋样?”
“咋死不是个死。劳你大驾,动手吧。快快动手打牙撩嘴的,没得如此不爽气。”
几个绿营兵将他紧紧夹住,把一截儿臂粗的竹筒从老翁嘴里插进去,端一瓢滚烫的沸油慢慢往下灌。
眼看着老翁面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喘息粗重,须发倒竖,两眼上翻,摇摇欲倒。忽然,好似病虎发威,一声大吼,老翁甩开挟持,猛地将竹筒喷了出去,喷出一丈开外,一股子热油和着鲜血和着白气喷泉也似的从嘴里射出,箭杆样的直窜惨白惨白的天空。须臾,又缓缓地,缓缓地落下,在空中慢慢结成一朵硕大的莲花,几万只黑老鸹迅速聚拢,排成仪仗,簇拥着,护卫着,飘飘荡荡向西天飞去,广场上留下阵阵似兰似蕙似檀似麝的幽香。
老翁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两个小尼姑悄悄离开广场,钻进僻静无人的小巷。
兆谦和大叫大嚷着,开始收拾那几个绫罗绸缎。
“从那天起,好象一下子就长大了虽说造反十几年,可是随着大军同行同止,听到过,却没亲眼看见过,世道竟如此黑暗,朝廷竟如此残暴,官吏竟如此下作从那天起,我们姐俩就立下毒誓,与兆贼不共戴此青天,非亲手屠戮兆贼不可”
“哪里会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哟,做军官的时候,营盘里警备森严,不干了,做老百姓了,住进深宅大院,也不是你们两个弱女子能靠近的”铁大郎接茬说。
“可不是,我们姐俩跟了他一年,一点机会没逮着,从寿州,到庐州,再到扬州、苏州、常州,这兆贼行动诡秘,很难模清路数,出门就有护卫,根本下不了手。虽说跟了他一年,没逮着半点儿机会,可是弄清了兆贼的嗜好。有嗜好就好办,就有短处可寻,就有缝隙可钻”
大妹停下来,拨弄篝火。雷声越来越近,好象就在头顶炸响,虎吼的声音越来越近,好象就在竹林边。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说:
“兆贼的嗜好就是****,好狂嫖滥嫖。我…我我们姐妹俩一咬牙,一跺脚,自卖自身,进了****,当了****为得就是能接近兆贼我们姐妹俩学弹琴唱曲,学吴侬软语,学饮酒赌钱”
“别说了,别说了,别”仇家猛地站起来,踱到一边。
“大妹三妹,别说了,真的别说了。唉,让哥哥们心里难受,心里难受啊这个仇,不是你一家的仇,要报,铁定要报!这个仇,也是我们兄弟哥们儿的仇,舍生忘死也要替你讨个公道,豁出去性命也要替你出这口恶气嗨,那里用这样费劲,等夜黑风高的时候”
仇家扭过头来,猛地从大郎肋下取过腰刀,拔出来,举到眼前,仔仔细细摩挲着。这是一把鲨鱼老皮鞘,精钢镜磨身,纯金细镂龙吞口,价值连城的宝刀,轻轻一弹,“铮”的一声,好似拨动了琴弦。他声音低沉地说:“你们谁也不能动手。千万,千万”
“为哪样?”大郎不解地望着他问。
仇家不吭声,只是将刀刃弹个不停。铮铮错叮叮,钲钲又嗡嗡,时而若马蹄杂踏,时而象黄鹂恰恰,时而似轻拢丝弦,时而如击磬撞钟。
惊破人胆的一声霹雳,挟着铜钱大的雨点,突然降临在人们头顶,砸在篝火上,浇得火苗子反而更旺。雷鸣,虎吼,雨骤,风急,火苗子呼啦啦乱窜,旗帜似地飘展在人们头顶
仇家扯开喉咙,老狼似地叫一声,悠长又凄厉,仿佛从心底喷溅出血,喷溅出泪,他唱了起来:
男人肩头有纯钢,
遇事肯担当。
骑得劣马,
舞得长枪。
做人好比上沙场,
生也做人杰,
死也争鬼强。
男人肩头有纯钢,
遇事肯担当。
左手画圆,
右手画方。
乾坤倒转江海漾,
敢倒海翻江,
敢蹈火赴汤
雷声伴着歌声,雨声裹着虎吼,风也鸣,刀也鸣。
不只哪座山,哪条涧发了洪水,好象几万头黄牛一齐在叫,一齐在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