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老爷要请客,说是答谢仇家为女儿疗疾诊病,并且请李老爷、灵峰和尚坐陪。
请来的厨师是山东人,自称是蒲松龄的老乡,青州人氏,会做一手聊斋菜,最擅长伺候有钱又特别讲究的大宅门居家小酌。
兆老爷问,能不能把肉去掉,上一桌素席,因为客人中有个出家人。厨师说当然行,只是不知道这位出家人是僧是尼是道,忌不忌蛋、女乃、葱、姜,忌不忌辛、辣、酸、麻。兆老爷说,不忌,能吃辣着呢,我亲眼见过。
“我却用不着猜,你是兆老爷,可是?”李老爷笑眯眯地瞅着他说。
“不敢,不敢。千万不敢这般称呼。李老爷,我名谦和,字紫云,如果不见外的话,还是直呼其名的好。你说该是?”
“紫云呐,这么说我就不客气啦?”
“应该,应该。二天还要过府上请你老人家教诲呢。灵师傅,你也来这俗家世界走走?”
巧月又炒了几个菜,换了酒杯,招呼大家重新喝起。李老爷心里悄悄地琢磨,我们坐在这儿喝酒,是主人的朋友,你兆老爷兆紫云坐这儿,算什么身份?来找老亲家闲聊解闷?仇家光身子一人住镇雄。来闺女家看外孙?早了点,得先把闺女嫁出去呀。闺女迫不及待,想嫁出去,自告奋勇当起家主婆也就罢了,你个老人家腆着大脸跑来干啥?不合礼法嘛。
其实,兆老爷他真的有事,就是冲着李老爷和灵峰和尚来的。这些天兆老爷脑子就没闲着,一直在琢磨,咋个把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当时姑娘在万佛寺散福时,委托梁管家在万佛寺放出去的话——已婚者谢五百石租谷的地亩,未婚者招为东床快婿——实际上是套了话本小说上的词儿,顺口一说罢了,当时事后从没当一回子事。也真赶了个巧,天上掉下地缝钻出个仇家,硬是把巧月的痼疾治好了。可是,真把姑娘嫁给仇家,可能吗?一个走街串巷,摇铃卖药的郎中,比算卦抽签卖狗皮膏药打地摊练把式的又能强到哪儿去呢?自家小姐乃千金之体,非四品五品地方官,非状元及第才俊郎,能轻易嫁出去?就算女儿愿意整天价大黄、荆芥、甘草、芍药,过那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咱还不乐意呢。这么大个兆府逢年过节,宾来客往,搁哪儿摆他,没得三品武官家弄进来个草药郎中做上门婿的。
思来想去,聪明的兆老爷到底琢磨出办法。
“李老爷,二天待仇家回来,我在鄙宅设宴,请你和灵师傅小酌,该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那咱们就说定了。厨子我都物色好了,是个山东侉子。说是能炒聊斋菜,菜里头有狐有鬼有仙有道呢。呵,对啦,灵师傅忌大荤还是忌小荤?”
“我就不掺和了,没得让大家陪着我吃素,没得道理嘛。兆老爷,你说是不是?”灵峰说。
“咱们大伙儿吃上顿把素,怕啥子?就算换换口味,尝尝新鲜好了。灵师傅,你就别推辞了,到时候还有事求你帮忙哩。”
“有啥子事,兆老爷你就吩咐。为哪样非得吃饭不可?说定了,我真的不去打扰了。”
“不行,不行。到时候我着人掮了绿呢大轿去准提宫抬你。”
“紫云,咋着想起的,要这般大整呢?”李老爷接着问。
“到时候,李老爷就晓得了。有事求你呢,千万千万要赏光啊。”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时间却要等仇家回来以后再定。
仇家不在这几天,巧月索性住进仇宅,提前当上家主婆,主持起家务。仇宅的家务一点也不复杂,麻烦的是时不时有病家上门,郎中却不在。看着一个个病崴崴的,满怀着希望走进来,还得垂头丧气蔫头耷拉脑袋地走出去,巧月心里手拿把攥般不舒服。晚上,她翻出仇家的几本医书药书,拨亮油灯,胡乱翻着看。她先拿了一本《濒湖脉学》,从自序看起。巧月没读过书,那个时候,女娃儿也没有谁能进学堂正正经经读书的。在老家的时候,偌大个村子没有个学堂,就是方圆三里五里,大村大镇也没个学堂书塾。到了镇雄,闲来无事,也曾一鳞片爪地读了几句书,识了几个字,看个唱本啥的也凑合着能读通。好在这本《濒湖脉学》文字浅白,很容易懂。渐渐地,她读出了兴趣。
《濒湖脉学》的作者是明朝人,姓李名时珍,字东璧,号濒湖,蕲州人氏,写过一本大书《本草纲目》,是很出名的。而这本《濒湖脉学》是他在父亲月池翁所撰《四诊发明》基础上撮粹撷华,编撰而成的。书里讲了二十七种脉象以及各种脉象的体状、相类、主病,很清楚也很透彻,文字也很浅白。尽管有些字不认识,有些词弄不懂,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巧月心里想,学医有啥子难的,待我学给你仇家看看。
她扔下书,急匆匆去找翠儿,早忘记了已经是深夜。翠儿被连拉带拖地拽进屋,眯眯瞪瞪摁在椅子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睁着眼,不知所措地望着小姐。巧月抓过她的手腕,放在仇家使用的脉枕上,三指搭上,闭着眼,晃着腿,嘴里絮絮有词,满象那么个样子。
架式摆得不错,可是指下的感觉全然不来,是沉是浮,是数是迟,是洪是微,是滑是涩,她糊涂了。也难怪巧月糊涂,没见过沉脉怎么知道浮脉,没见过数脉怎么知道迟脉。再说翠儿健健康康的,当然没有病态脉,既不浮也不沉,既不数也不迟,让只看了两个时辰医书的她该咋个分辨?刚才还觉着没啥子难的,这么一会儿,巧月又觉着难得不行了。
尽管觉着难得不行,她还是坚持着每天晚上读几页,懂不懂得死记硬背,然后拉着翠儿把脉,没有感觉铆足劲拼命琢磨。
“没得关系,我一样一样告诉你,一说就知道了。”
“光听你说也不行呀。”
“兆小姐,兆小姐,我们回来了。”柳眉儿蹦蹦跳跳跑了进来,一头扎进巧月怀里,差点撞她个跟头。
“仇先生和送我们回来的几位大哥说话呢,就在大门口。”
仇家翻了翻摊在地上的草药,里面有金银花、半夏、柴胡、木通、续断等普普通通的常见药,也有几块天麻、三七、灵芝等名贵药,还有几块乌头、除辛等剧毒药。仇家说:“坐下说话,别站着呀。”
仇家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咬下一点,嚼嚼,没说话,放在了一边。
“这么厉害的东西,你该卖给道士去,别说什么天龙八部、四大金刚了,捉个狐擒个鬼也是很有用的嘛。怕是你走错了门,我是个郎中,没得拿这么神灵的宝货,当成根根草草,随随便便煮了汤药,搓了丸药,熬了膏药。”
“郎中也用的着嘛,我来就是找你这个郎中的,只有你这个郎中才识货嘛。”
“卖给郎中可得按郎中的规矩,按郎中的价钱喽,你不后悔?降龙木在陕西叫灵寿茨,在贵州叫黑果木,在江西叫龙须木,清热解毒,镇痛利水,治无名肿毒,膨胀水肿,也治毒蛇咬伤,说起来是一味好药。我不骗你,你也别糊弄我,该是?”
仇家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咬下一点,嚼了嚼,仍然没说话,放在了一边。
采药人急了,磕磕巴巴地问:“先生不认识,没…没见过?这可是通关藤哟。”
“见过,认识。这没啥子新鲜的,敢挂起招牌行医诊病,几味草药能不认识?”
“那…那是先生不感兴趣,不…不想要?这通关藤只要服上七天,就能打通任督二脉,力气大增,能擒虎,能缚龙,一拳打死头牸牛不在话下,习武之人求之不得的上上珍品哟。”
仇家笑了,说:“你先坐下,坐下。翠儿,麻烦你给我们整点饭吃呀。你坐下嘛,等一歇,吃饭。”
“仇先生,饭就不吃了。不瞒你说,一大家子还等我买苞谷回去开锅呢。”
“五十文能买多少苞谷?”
“六七斤。”
“你家几口人,能吃几天?”
“七口。能吃十天半个月的吧。”
“一个人才合着一斤粮食,要吃十天半个月?”
“那就不错了,还要咋得?你以为我是豪门老财呀?”采药人哈哈大笑着说。
仇家从怀里模出一把铜钱,放在石桌上,伸进手去再模,又模出十几枚添上,说:“兄弟,就这些,你都拿去,别嫌少。”
采药人扒拉了一下,从中数出五十文,说:“哪里要这么许多,有这五十文足够了。”
“仇先生,哪能再要你的钱?这可是二百多文哟。露蜂房得现找,虽说山里崖头上到处都是,却是不能用的。咋得?你不知道,山里的草呀,花呀,树呀,都是一匹山一匹山的,一匹山长什么草呀花呀树呀,别的就不长了,光长这一样。蜂呢,就只采这一种花粉。要是一匹山长了毒草毒花,蜜里肯定有毒。蜂房有没有毒?我说,仇先生,千万别大意。等我给你慢慢找,找好的,可是要得?”
仇家问:“野蜂蜜有带毒的?真的吗?”
“你不知道?有的蜜舌尖舌忝舌忝就能毒死人呢。”
仇家咂咂嘴,一句话就要冲出喉咙,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脸都憋红了。交浅言深是人与人交往的一大忌,不该说的话,万万乱说不得。缓了一口气,仇家说:“要得。就拜托你了。”
这时候,翠儿将四盘凉菜端上来,仇家硬把采药人按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