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月仍然住在仇家。
仇家仍然到处游逛。
这天,他忽然感觉有点累,想歇歇脚,补补欠缺的觉。于是,决定那儿也不去,干脆连床也不起,放展身子好好睡。一觉睡到巳时末刻,午饭已经炊好,仇家才懒懒散散走出屋门,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叫来柳笛儿,吩咐他进城喊个裁缝,再买两匹细布,一匹蓝色,一匹白色。
仇家没坑声,柳笛儿拿上钱走了。
刚吃完午饭,裁缝就到了。凑巧,脚前脚后,廖大嫂也来了。见裁缝坐在椅子上,布匹摆在桌子上,张口就问:“哟,做啥子,裁新衣服吗?兆小姐,是给你做出嫁的新衣服?咋不买红的。仇先生,赶紧拿钱,打发人去买红色的,买绿色的。没得说办喜事,不整得红火些,光蓝布白布使不得。”
仇家真的又拿钱让柳笛再去买。
柳笛儿刚刚出门,廖大嫂问:“没告诉柳笛儿买线?红的、蓝的、白的、黑的、绿的都买几股。”
兆小姐闻听,赶紧去追赶柳笛儿。
廖大嫂见兆小姐走了,问仇家:“真的给新娘子做嫁衣呀?”
裁缝不乐意了,站起身要争竞,没等他开口,廖大嫂从仇家腰带上抽下荷包,倒出一把铜子,数也没数,塞进他的手里,连说带哄将他推出门外。
仇家猛然想起,给这个做衣服,给那个做衣服,给不给巧月做?做吧,以什么名目呢,她是你什么人,轮得着你给做衣服?不做吧,一伙人都有,单单落下一个,她会咋个想,别人会咋个想?
见巧月推门进来,他试探着问:“你做件啥子?”
巧月笑笑,说:“我啥子都不要,衣服多着呢。”
话说出去了,巧月又有点后悔。后天是七月初七,自己的生日,她盼着仇家能给她点啥子,比如说信物之类。
红布绿布各色丝线棉线买来了,笛儿还自作主张,买了一包大大小小的针。廖大嫂主剪,先给笛儿量体裁衣。嘁里喀嚓,三下五除二,一件蓝色长衫,一件白色汗禢已经裁好。
说着,她自己先飞针走线,埋头缝起。
巧月、眉儿、小翠谁也没动针,都大眼瞪小眼地围着看。只见廖大嫂将红布迭个对角,找到中心,压出印痕,取枚锈花针纫上白丝线,小针脚平针,从中心点缭起,十几针缭过,一朵梅花精精神神突显出来。围观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好,又是一朵,又是一朵,不一会儿一束折枝梅活灵活现,开放在大家眼前。她又取来蓝布,纫上红丝线,照样缭起,很快又一束折枝梅也开了。她把两块布合起,压出边脚,犬牙针锁好四边,又连环针走一趟万字不到头,将折枝梅圈起,举着给围观的几个人看。
眉儿抢过来,举在胸前,问:“好看不好看?翠儿,你说,好看不好看?”
翠儿不怀好意地摇摇头,说:“看不出来,你穿着衣服,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
“你是说,月兑了衣服试试?”
“没得错,穿兜肚嘛,就得光着身子,贴着肉。浮皮潦草,隔山买牛,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
“我傻呀?大白天的,听你调理我。别以为你聪明,别人就一定傻,傻得两头出气。”
俩人正斗嘴的时候,廖大嫂拿红布蓝布各剪一对鸳鸯,蓝鸳鸯贴在红布上,红鸳鸯贴在蓝布上,用密密的犬牙针签好,倒脚针绣出眼睛翎毛脚爪,又细细地缭出一丛水草。绿油油的水草和鸳鸯相互一衬托,好象都活了,鸳鸯在游,水草在摇,仿佛还有水波在动。还没锁边,翠儿就拿着给巧月举在胸前比划。
眉儿反映极快,立刻来了句:“兆小姐,月兑了试呀。穿兜肚嘛,就得光着身子,贴着肉。浮皮潦草,隔山买牛,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她心里说,你的丫鬟得罪了我,我从你这儿找回来。
廖大嫂搭茬说:“好看不好看的,也不是给你看的。自有仇先生看,自有仇先生叫好,且轮不到你看呢,眼谗也没得用。兆小姐,拿过来,还没打整好呢,别让她们摆弄着玩,脏手爪爪乱抓,抓挠个乌眉灶眼的。派用场的时候,咋个穿?咋个给仇先生看?白女敕女敕的肚皮,配个乌漆抹黑的兜肚,仇先生还以为戴着喂猪的围裙呢。”
几个人嘴上说着,笑着,手上剪着,缝着。到掌灯的时候,每人红白蓝三个兜肚,红白绿三条小裤都已做好,熨烫得平平整整。
晚饭是柳笛儿烧的。他,一个讨口花子,刚刚放下打狗棍,哪里会炊什么饭,烧什么菜?米饭蒸得硬了,石子似的。菜更简单,煮一盆酸汤豆豆,既没放肉,也没搁豆腐。蘸水呢,一把海椒面一砣盐巴,没葱没姜没芫荽,连花椒面也没放。
刚端上桌,仇家就迈着四方步踱进来。他看看桌上,问:“咋个,就吃这?去,叫眉儿来。”
柳笛儿眨眨眼,心里说,不吃这吃啥子?这不是很好嘛。
眉儿来的很快。啥子都不用说,是她自己没顾上炊晚饭,让柳笛儿瞎鼓捣,不一定整成个啥子模样呢。
“咱俩去打蕨沟,廖大嫂给吃得啥,记得吗?人家来啦,就吃这个?”仇家满脸不高兴地说。
话音没落,廖大嫂在屋门口接了茬,大声嚷嚷着说:“这个咋啦,不吃这个,吃啥子?”说着,走近桌前,动手盛饭,一边舀,一边笑,“笛儿,这饭蒸的好,吃一碗顶两碗呢,抗饥。仇先生,你要嫌硬,煮煮嘛。”
眉儿夺过廖大嫂手里的瓢儿,将盛好的饭又倒回甑子,端着进了厨房,柳笛儿也赶忙跟去。
廖大嫂悠的红了脸,磨磨蹭蹭凑到仇家跟前,拉住正在作揖的胳膊,低眉顺眼,小声小气地说:“我哪里敢教诲先生,没得折寿哟。仇先生,你生气啦?”
巧月在门口看见俩人凑得如此接近,没进屋转身进了厨房。
巧月说:“我来给你帮忙。你说,干啥子?”
柳眉儿炒了四个菜,麻辣豆腐、糟辣肉片、生煎肉片、熘肝尖,煮了一个汤,酸汤豆腐,蒸硬的米饭加水焖一会儿,又拿鸡蛋葱花炒过。
俩人端着菜,进屋的时候,仇家和廖大嫂还站在那里,凑乎得越来越紧的样子,说着悄悄话儿,不知为啥子廖大嫂还落了泪。眉儿并没有大惊小怪,她将手中的盘子放下,又重新抹过桌子,拉着廖大嫂的手说:“今儿个光顾着跟你学手艺啦,也没进城买点啥子,凑合一顿吧。明儿个我给你做酸汤猪脚,要得?”
廖大嫂并没有掩饰哭过,抹把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和先生忒客气,刚才的饭菜就很好嘛。笛儿呢,喊笛儿吃饭。”她主动坐在下首,拿起碗就盛饭。
眉儿夺下碗,生拉硬扯把她摁在仇家身边,说:“你是客人,理应坐这儿。”
笛儿低着头磨磨蹭蹭进来,廖大嫂喊他:“笛儿,挨着嫂子坐,嫂子给你搛菜。”
一顿热热乎乎的饭,很快就吃完了。一伙女人各归各屋,廖大嫂跟眉儿睡,翠儿跟巧月走,笛儿睡前院。只剩下仇家坐在堂屋,翻着一本什么书,慢慢看。热闹了一天的女人们大概都安歇了,整个院子水一样的静谧,只有半个月亮倚在屋脊上,洒一地班驳的树影竹影。
差不多亥时末刻,仇家站起来,扔下书,想到院子走走。白天睡得太多,一点瞌睡都没有。推开门,看见礓礤下面站着一个人,月光把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没事儿。想…想找你坐坐,说说话儿。”
“进屋呀。咋个不进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