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座牛皮大帐矗立在村外庄稼地里,周围是鹿砦、壕沟、土墙和一条两丈多宽的防火道,又新辟一条可以并行两辆四轮马车的夯土路,与官道相接。营门口设一座了望台,四丈多高,上面悬着识旗,站着哨兵。营门里头守兵雁翅排开,扛着枪提着刀,摆出如狼似虎的架势。从外面看应该是座屯兵两三千人的营盘,其实驻兵并不多,不过百十多号刚刚从各个绿营选调的汛兵、守兵、战兵、马兵,领兵的就是那个千总。
此刻,闲置的空地和帐篷成了临时监狱,村里十几家富户中除了家长,所有的男女老少,一个不落拘押在这里。
话是放出去了,性急的千总并没有耐心等到明天。中午没到,就下令拉出十个最年轻的女人,赏给士兵解谗。你想,十个女人如何招架百十条饿狼,开饭的时候,鹿砦之外壕沟里就丢下十具**luo的女尸。午饭刚刚吃完,千总又下令,拉出十个年轻后生砍了,也丢在鹿砦之外的壕沟里。
话放出去了,人也杀了,可是全天都没动静,不是这些有钱富户把铜板看得磨盘大,视亲人生命芥籽小,实在是拿不出许多哟。你想想,这些所谓富户,无非是些乡村土财主,种着几亩地,收几石稻谷,租出几亩地,收几吊铜钱。那时候,一两银子差不多能买一百四五十斤稻谷,而一亩好地一年两季也就收个一千四五百斤,还得遇好年景。也就是说一亩好地,一千年的收成才能赎一个人。象仇家的爷爷,爷爷的堂侄,家里确实有些钱,也不过是和那些凭着地亩生财的土鳖财主相比较,说起动银子,三百二百两尚可支撑,开口就要一千两,可能吗?何况哪家被拘押的也是几十口子呀。
这样的要法,明明是说,别来啦,根本就没打算赎给你。
仇家的爷爷就没打算去赎,他要去找这个千总讲理。
堂堂大清立国二百多年,经过所谓的康乾盛世,早已象高山上滚石头,走上了下坡路,拦也拦不住,止也止不住。朝廷的思路,越是没办法控制越立法,越是没办法收拾越吹牛,这个法那个法立下汗牛充栋一大堆,这个官那个官,从皇帝以下,各个标榜清廉如水,人人自诩爱民如子。既然有律法条规管着,既然没一个承认自己是昏官是贪官是赃官,总会有个把讲理的吧。诬良为盗,指民为匪,杀良冒功,该是啥子罪,律法条规上清楚的很,老夫听说过。你不讲理,我找知府,找道台,找总督,实在不行我进京告御状去。噢,你把我哄骗出来,仅仅一个时辰,就把家给我抄得茅光草净,连女人裹脚条子娃儿的尿褯子都拿上跑了,土匪眼缝儿也不至于这么小吧。抓我四十多口人,抄了我的家,还好意思让我拿银子去赎,我的银子都在你这儿呢,都让你给抄走了。
老爷子撅哒撅哒直闯营门。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半上午。
守兵令人想不到的客气,远远就迎出来,笑模笑样地说:
“老人家,正要去请你呢。千总爷说了,让你赶紧进营,有事找你商量。”
爷爷心里说,少他妈跟我来这套,老夫再也不信你们啦。他乜斜着眼睛,看看这个守兵,说:“我来送赎金,救我的人来啦!”
“哪儿能哟?哪儿能要你老人家的赎金。要谁的,也不能要你老人家的不是?”守兵嬉皮笑脸打着哈哈,生怕老人不进去。
“你说话算数?你做得了主?”爷爷紧盯一句。
“做不了主,做不了主。我也是听千总爷说的,他是这样说过嘛,真的说过。”守兵赶紧往回吸溜放出去的屁。
千总真的在大帐里等着呢。爷爷进去的时候,大帐里已经摆好戏台上七品芝麻官升堂问案的排场,千总坐在条案中间,两个把总坐在旁边,二十个大兵扮作衙役,手持水火棍站立两侧,见老人进来,破着嗓子大喝一声:威——武——差点把牛皮大帐掀翻掉。
爷爷可不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佬,老人家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才不在乎狐假虎威呢。他提着手杖慢慢悠悠走到条案跟前站定,拱拱手,说:“千总找老夫有何见教?我洗耳恭听就是。”
“哦,没得啥子事情,没得啥子事情。请你来仅仅是想问问,到底有何打算?今天可是第二天,午时三刻,也就是说再有一个时辰,我…我要接着杀人啦。可是告诉了你,勿谓…勿谓言之不预…预也。”千总说话,一咬言嚼字就磕巴。
“请千总告诉我,杀人总得有个罪名吧,这个罪名是啥子呢?”
“你说他们从了长毛?既然从了长毛,还回乡里做啥子,专门送上门来等你抓呀?”
“回乡?他早已约齐阖村人等共同从贼,这次回来就是领人的。”
“你儿子、孙子的口供就是证据。”
“三木之下,啥…啥子样的口供拿不到手?请你将人和口供一并…一并送州送府吧,有说理的地方。”
“你儿子、孙子勾结的长毛贼昨天就把州城占了,今天一大早正攻打凤阳府呢,你让我送州送府,送给谁,送给长毛?”
爷爷一楞。咋着,滁州城丢了,凤阳府也围了?这长毛是够厉害的。憋了一气,他说:“那就送道送省。”
“你把我家抄得茅光草净,不在你这儿在哪儿?”
“那是查抄谋逆大罪的证据。拿你家银子,还茅光草净,你有证据吗?人证、物证,拿出来瞧瞧。”
爷爷被堵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唉,碰上无赖,特别是掌了权的无赖,你再有理,你再会说,也没得咒可念呀。
“把你那窖藏拿出来,把你裤裆里那银票拿出来。老人家,可不能死守着几砣砣不会喘气的阿堵物,舍不得拿出来救亲儿子亲孙子呀。”千总悲天悯人地说。
“雍正九年,世宗爷钦定的军令条约我背得下来。”爷爷威胁着说。
“背得下来好哇,背一段我听听。”千总才不在乎什么律法条规呢。
“嗯,背得不错。还是刚才那句话,有律条,有法规,仍然不够,得有证据。有证据不用去府去道,坐在这儿,我就怕你。没证据,没人证,没物证?皇上是你二大爷,也没得用,也嬴不了。别来那个大言浪语,吓唬三岁半女圭女圭吧。”千总仰靠在圈椅上哈哈大笑。
“我家被你抄得一净如水就是证据。”爷爷瞪着眼,说得理直气壮。
“我,我,我啥子哟?快快去拿银子是正经,还在这儿费那家子话。”
爷爷已经两天没吃饭。一是吃不下,四十几口亲人身陷囹圄,命在不测,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惨遭毒手。他既恨又惧,既堵心又无奈,好象一团阿房宫之火燃烧在胸膛,烧得他满嘴起燎泡,纵是摆上山珍海味,琼浆****,也吃不下呀。再说,官军连根烧开一壶水的柴禾也没给他留下。吃饭?谁来炊,炊啥子,拿啥子来炊?
六十岁的老人躺在礓礤上,任五月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脸上,晒在身上,鏊子煎炭火烤笼屉蒸一般,任苍蝇嘤嘤嗡嗡,在脸上飞,在脸上爬,在脸上拉屎,手都不想挥一挥。他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朦朦胧胧,脑子里亦真亦幻,似醉似梦,也不知身在何处。似是天廷飘飘渺渺第几重,似是地狱凄凄惨惨第几层,眼前有人影在晃,不知是神是佛,是鬼是魔,好象还说了句什么,是仙人的抚慰,还是魔鬼的召唤?
他懒怠搭理,翻了个身,把眼睛紧紧闭上。这时候他觉着自己在走,踉踉跄跄地走,磕磕绊绊地走,一步一跌滑,一步一蹭蹬。迎面一阵阴风吹来,冷飕飕的,浑身汗毛一根根奓起,头发也一根根奓起,他哆哆嗦嗦停不下脚步,线儿牵着似地往前走,冷风越来越大,吹起瘆人的哨音,尖利地撕扯着耳鼓,冷风呼啸中又响起哗哗流水声。他想,脚下该是奈何桥了。
叔,叔,你醒醒,你醒醒!有声音在叫。
叔,叔,你醒醒,你醒醒!
堂侄抱着他,两个六十岁的老人放声大哭。
早饭吃罢,他撒出兵去,将十几个风中残烛水中泥塑的老人连架带抬,连拖带拽,弄进大营,扔在大帐前的空地上。这些老人一个个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一堆任宰任割的死鱼臭肉,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就连出气也细若游丝,眼瞅着就要断了。
千总命令将“人犯”押上来,他打算当着各家家长的面,先砍上几个再说。还没等“人犯”押上来,千总却犯了话痨,非想唠叨几句不可。
他踱着四方步,走到这堆“死鱼臭肉”跟前,抬脚拨拉拨拉其中一位,说:“还没死呐?没死就好。没死就得交银子,不交银子就月兑不了爪爪。你信也不信?”
被拨拉的这位,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咋个拨拉咋个晃荡。
一时间特别安静,大兵们躲远处看热闹,一个个捂着嘴偷偷窃笑,两个把总躲在大帐里根本没出来,不知是在忙什么,还是在躲什么,只有栓在厩里十几匹战马停下吃草吃料,倒腾着蹄子,扭过头往这边看。
几个大兵动作很快,千总接过水桶兜头浇去,十几个瘫在地上的“死鱼臭肉”顿时浇成落汤之鸡。你别说,千总这个损招还真灵,几桶凉水浇下去,有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是爷爷和他的堂侄。两个老人摇摇晃晃往起站,站不稳,来回晃,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你搂我一下,我抱你一下,竟然直戳戳的站住了。
爷俩搂着抱着唱着,摇摇晃晃,欲跌欲倒,向营门外走去。
歌声嘶哑而嘹亮,回荡在五月的田野上,传得很远很远。
地上躺着的“死鱼臭肉”被凉水一激,一个个全爬起来,互相搂一下,扶一下,抱一下,悠一下,晃一下,竟然直戳戳站住了。一个个两眼放出贼溜溜的光,死死盯着千总,唱歌似地一齐拉长声音,吼道:
歌声中,十几个老人搂着,抱着,向营门外走去,一个个摇摇晃晃,欲跌欲倒,跌跌撞撞,走向了无生气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