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嬷嬷是老成人,听说要调走黄鹤,点点头说:“姑娘虑得不错,我早就看这小丫头不大稳重,只因她是一年前太太调拨各处人手时拨过来的,一时不好因小错撵她。既然姑娘现下不想留她了,早点送走也好。只是,姑娘怎么不趁着前几日清理宅院时弄走她?”
姜照笑道:“她又不和北宅沾亲带故,又不曾犯大错,无故把她赶出去做什么,且我当时也未曾留心她。”
杜嬷嬷沉吟:“那么,我看园子里哪有空缺,寻机送她过去就是了。人事那边我自会打招呼,姑娘不用操心。”
“嬷嬷做事我很放心。”
“只是姑娘,这样咱们院里的人就更少了,您是嫡长女,身边人太少了看着不像样,要么容我留心给您挑一些?”
杜嬷嬷这话倒是真的。秋明被闲置,姜照现在身边只有夷则,白鹤年纪小还不能贴身伺候,再撵了黄鹤,院中就只剩下幼时乳娘郭妈妈和两个杂役婆子了,都是不在房里做事的。
姜照也知道这样会累着夷则和白鹤,况且她还需吩咐她们做要紧事,总不能让她们把精力体力都耗费在端茶倒水、洒扫铺床上。
“嬷嬷说得是,只不过近身伺候的人我想仔细挑挑,宁缺毋滥,您先帮我留心着,有了合适的再说,也未必要在家里找。至于底下做事的,先让郭妈妈领着两个婆子担着,稍后我挑几个会武的人进来。”
“这会武的女人一时可不好找。”杜嬷嬷想了想,“既然姑娘有主意我就放心了。咱们院子里的活不多,郭妈妈安排得很周到,现在这些人是足够的。再说我和郭妈妈都闲不住,针线不离手,也喜欢给姑娘做点心吃食,剩下人扫扫地浇浇花跑跑腿,都不是重活。所以姑娘且慢慢挑着,不用为了体恤我们匆忙纳人进来,万一不好用又是麻烦。”
杜嬷嬷是教引,郭妈妈是乳娘,两人本不用亲自做事,姜照闻言欠了欠身,“辛苦您和郭妈妈了,我心里很承你们的情。稍后我去回祖母和太太,给咱们院子的人都涨些月钱。”
“多谢姑娘,只是……这事请你三思。您才动手清理了宅院,说实话,对太太的体面确实有点妨碍,现在若再给自己人提月钱,底下人若是不痛快说三道四,听在太太耳朵里终究是别扭。她虽年轻,毕竟是长辈,咱们和她互相体谅彼此给脸面,日子才能过得长久,姑娘多想想老爷,别让他为难。”
这是金玉良言。
继母和继女若有隔阂,夹在中间的生父才是心里最苦的那个。
姜照闻言起身,郑重朝杜嬷嬷一礼:“谢谢您老提醒,是我考虑不周了。”
杜嬷嬷老怀大慰,自家姑娘就是这点好,懂事,听劝,而且从小就肯时时自省,有了错立刻就认错,不会为了面子死撑。她连忙从锦凳上站起来扶住姜照,“姑娘别这样,夫人临终把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尽心尽力帮衬,以后可别动不动就行礼了!姑娘是主,我是仆,这乱了尊卑。”
“嬷嬷何提尊卑,我一直拿您当长辈。”姜照扶着嬷嬷重新落座,笑道,“那么给大家涨的月钱,就都从我的银子里出吧。我娘留下的产业每年都有进项,散点月钱出去不值什么。”
自己出钱养自己的人,别人能说出什么。
又道,“改日我去祖母那里把大家的身契都拿过来。”
杜嬷嬷点头,“这样最好。说起身契,夫人留下的男仆女仆,连我算在内,身契都由老爷代管,姑娘可以一并拿回来。”
此言正是姜照所想,遂笑道,“谢谢您老提醒。”
自己的人抓在自己手里,永远都是最最方便又稳妥的。
正午了,姜照留下杜嬷嬷一起用午饭。姜家传世许多代,原本很有些大家族的规矩,譬如吃饭时一声动静不闻,不但不能说话,且连筷子盘碗磕碰的声音都不许有。但自从老侯爷分府出来单过,生性散漫的他把不喜欢的规矩统统废掉了,侯府里吃饭常闻笑语。
姜照邀请杜嬷嬷同桌而食,两人一边吃一边说些家长里短。姜照前世在家做闺女时对庶务关注甚少,此番一一细问起来,自有许多要重新了解学习之处。她问得仔细,杜嬷嬷教得更仔细,把姜家连带何家的新规旧事都提起来漫谈,于是一顿饭吃了足有一个时辰,菜肴热了两三遍,方才撤席散场。
“姑娘好好歇个午觉吧,都怪我,说起话来打不住。”杜嬷嬷亲手给姜照篦了头发松快松快,约模着饭食稍微消化一些了,欠身告辞。
姜照躺到床上,心情颇为放松。
收拾了朱仲书和姜芙龄一顿,有种快意恩仇的痛快。而家长里短聊了许久,又有种亲友环绕的温馨。重生以来时日不多,可她的心境在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变化着。她自己感觉到了,也知道这是亲人都在身边对她产生的影响。
现在,她似乎没有那么大的遗憾和恨意了。
当然该做的事还要做,该记住的教训永远不能忘掉,可踏踏实实活在这辈子,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管是劳心还是劳力,能把命运握在手里总让人有莫大的充实感,以及安全感。
这是上辈子在风雨飘摇之中的她,从来无法体会到的感觉。
命运终究是可以改变的吧?她慢慢闭上眼睛。枕芯里塞着各种干花,隐隐散发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
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立刻动手折腾北宅吧!
——
这一日一大清早,姜家北宅的后门就抬出一顶灰扑扑的小轿,轿子周遭毫无装饰,前后只有两个轿夫,跟轿的仆役也只有一个,十分简陋。姜家主子们出门是不会做这种轿子的,多是出去办事的体面下人。
时值拉水送菜的车子进出后门,守门的也没在乎这顶小轿,和跟轿的打个招呼就放行了,却不料这小轿在清晨的乐康城里快速穿街过巷,不一会进了一家客栈,在内院落地,下来的却是一身便装的姜驷。
这客栈正是朱仲书投宿的那家。
打发掉客栈伙计,在最贵最安静的独院门前,只带了一个随从的姜驷亲自上去叩门,亲自向内递上名帖,得了允许进入之后,在门口整了整衣才进。
院门再次紧闭,独立的小套院十分静谧,鸟语花香。正屋雕花门开处,迎出来的却不是朱仲书或者他的下人,而是姜芙龄。
这侍郎府三小姐昨夜根本就没回家。
本就是姜驷让她来的,是以这当爹的见状也不骂女儿,而是和她点了点头,问,“二公子如何?”
姜芙龄低声:“心情不太好。”
旁边有朱家下人站着,父女两个没有多说什么,姜芙龄引路把父亲带进了屋里。
客厅富丽堂皇,鎏金博山炉里点着上等的沉水香片,朱仲书正坐在铺着锦垫的圈椅上捧卷读书,一身玉色长衫,无精打采。听见脚步声他只抬眼看看,朝姜驷点头示意,跟姜芙龄说,“请你爹坐。”
他是白身,不过站着国公府公子的名头,见到当朝侍郎这做派是很托大了。可连他自己在内,屋里三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姜驷还朝他抱拳道谢,“不敢不敢。”
“坐吧。仲郎让您坐,您就坐。”姜芙龄引父亲到下首的椅子前。
姜驷注意到女儿对朱仲书的称呼。
转目去看朱仲书,见他并无不悦之色,心下一松,告了声罪就欠身落座。姜芙龄过去坐在了朱仲书旁边,轻手轻脚给他换新茶。朱仲书手里的诗集翻了一页,神情郁郁地读书,并没和姜驷主动说话。
姜芙龄察言观色,看了看父亲,低声在朱仲书耳边轻声道:“仲郎你看,爹爹果然没有怪我,今日还亲自登门。昨天要不是爹爹拦着,母亲已经要赐我三尺白绫了。”
声音不高,但足够让姜驷听到。姜驷立刻接了话头,带些责备,“这是什么话。你终究失德,为父若不是看在……”欲言又止,重重叹口气,朝朱仲书羞惭地说,“小女荒唐,下官真是没脸来见二公子。”
用袖子掩了半边老脸。
朱仲书这才放下手里的诗集,也是叹口气,“姜大人何出此言。阿芙至情至性,不为规矩束缚,是极值得珍惜的女子,若说她荒唐,我也荒唐了。”
“下官怎敢非议公子。原是小女不顾一切,偷偷跑来与公子……唉,事已至此,不提也罢,下官此来是探望二公子身体的,并为小女昨日牵累了公子道歉。”
说着起身深深一揖。
朱仲书让姜芙龄把父亲扶起来,“姜大人多心,不怪阿芙。”
“二公子大度,可下官知道,到底是小女做事冒失,才让公子身陷险境。”姜驷起身后满是为难之色,提起南宅,“……我们虽然是同宗,却分开过好多年了,我那堂弟向来不服管教,我也不好多劝他,谁料几年没见,他竟把女儿教成那样……那般荒诞的做派,真真丢尽了姜家书香门第的脸面。”
喟叹连连,十分懊恼又自责。
也不知他送女儿给人家又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做派。
提起姜照,朱仲书一直郁郁的神情些微有些活动,却是厌弃的模样,“姜大人,那件事就不用再提了。”
“二公子,那您的身体?”
“我没事。”
朱仲书在此事上感觉非常耻辱,和他相处时间较长的姜芙龄深知这一点,暗暗给父亲使眼色。姜驷本还打算关切一番,推荐个名医给朱仲书看拳伤,无伤滋补调养一样总是好的,另外也再给南宅加把火,但见朱仲书一副根本不愿多谈的样子,又见女儿眼色,立刻会意了,于是放下袖子,把话题转开,“二公子,其实下官今日来此,原是为小女……有些话不该我讲,可为了儿女,我这把老脸也就先抛开一边不管了。”
“爹爹……”姜芙龄目露惶恐,怯生生看了朱仲书一眼,羞惭低下头去。
白皙修长的颈部微微弯曲,让朱仲书目光停住。
姜驷那边轻轻咳嗽一声,他才转过神来,“……大人什么话?但讲无妨。”
“咳,二公子,小女已经和你……”姜驷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按族规家规,此事一旦被大家知晓,芙龄便是能留下性命,这辈子也不能再见人了,青灯古佛走完下半生罢了。她莽撞做下此事,我知道了急得不行,本想替她遮掩一番,还没想到好办法呢,就出了昨天那档子事。现在她在您这里我还能放心些,要是在家,被族老们找上来喊打喊杀,恐怕她性命难保。我是当爹的,自责没管好女儿是一则,可心疼她也是一则,总不能真把她交给族老。”
说到此处姜驷离席,直直跪在了朱仲书案前,“二公子,实不相瞒,当初我是想把她送做我四侄女的陪嫁,原就是要给您的,现在四侄女显然配不上您了,两家婚事不可能成,芙龄又跟了您。二公子,请您发个慈悲,体恤我一片爱女之心,帮我把芙龄护佑了罢!只要您收了她,我们宗族里就没理由跟她为难了,求二公子怜惜!”
“爹!”
姜芙龄扑过去,“爹您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是我一时迷了心窍,只想着和二公子在一起,把爹娘忘记了!女儿闯下大祸,爹爹再这样为我下跪,我万死也受不住。”
哭着朝朱仲书道:“仲郎,我爹是爱女心切,请你不要责怪他。我跟你全是自愿,根本没想过要逼你给我名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是做个婢子,就算只有一朝一夕,我这辈子也值了。仲郎,你离开乐康城吧,别让这里的混事弄坏了你的名声,至于我,你不必管我,要杀要剐我全然不怕的!”
“芙龄你这是什么话……”
“爹,你别说了!你今日不该来此。”
父女两个一个哭,一个连连叹气,转眼间争执起来。姜芙龄今日未着脂粉,一直以可怜兮兮的模样博取同情,此时更是梨花带雨,弱不禁风。长发披散着遮了半边颜面,身形侧对着书案,正好让朱仲书看到她玲珑的曲线。
朱仲书果然动容。
他放下手里的书,径直站起来,“阿芙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把你父亲也扶起来。我纳了你自会对你负责到底,你的宗族若与你为难,让他们只管来找我。”
姜芙龄听到他说的是“纳”。
妻子是娶的,只有妾才是纳的。她心里隐隐不平,且有些失望。果然他还是看低她的出身了么?或者,对她主动前来的做法到底怀了芥蒂?还是顾忌家中长辈不敢自作主张说娶?
无论哪一样,显然朱仲书现在没有将她作为妻子娶回去的打算。
倒也罢了,姜芙龄自己宽慰自己,反正没有了姜照做桥,侍郎府的庶女怎么也不可能去国公府当正室,她最初进这客栈的时候本也没期冀过。
好歹他说要对她“负责到底”了。
这就有了保障,一切的冒险和付出都值得了。最起码也能捞个侧室当当,长姐初入王府时还只是个婢妾呢,现在不也有了名堂?
心念电转,口中说的却是:“仲郎你不要为我为难。你家门第太高,我这样的身份,哪敢求你负责到底?若真计较那些,我当初根本不会找你来!我只是想着,以前只在书里读到你,凭空想象着你,现在你进了乐康城,离我这么近,我总要见一见你才能安心。既来了,发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好许多,我情不自禁……才做出了连累你名声的事,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你却不要为我这样的微不足道的人害了自己!你走吧,昨夜能再与你相处一晚,我已经心满意足,余生里不管遇到什么风雨,不管过得多苦,都能为这一晚甘之如饴。”
姜驷暗暗称奇,没想到他久不在家,黄毛丫头似的小庶女已经出落成这样的妙人。这可比那随了母亲性格的二女儿厉害多了,也让他放心多了。
“你……芙龄你是女孩家,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你真是……真是丢我家的脸!唉!”他跟着女儿唱念。
朱仲书眼睛里看到的却都是姜芙龄的凄楚眼泪。
“阿芙!”他遇到的女子甚多,偷偷寄诗传情的大有人在,诗词写得缠绵动人的也不少,可阅读情诗只能想象,冲击力哪里比得上当面倾诉?又何况是这样直白动情的血泪倾诉。
初遇之时他真没觉姜芙龄有多好看,可现在,说是堪比天下所有美女也不为过。
情义值万金,皮相终究是虚妄。才情横溢的国公府二公子被情义深深打动了。
他绕过书案,主动上去扶起了姜芙龄,直接用衣袖替她拭泪,“别哭了,你别想太多,我绝对不会亏待与你,更不会让你被宗族刁难。我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用弱女子替我牺牲维护名声吗?姜大人若怕你回家被问罪,你只住在我这里便是。”
话说得豪气干云,可终究没说出姜芙龄心心念念的名分问题。姜芙龄顺势伏在他的肩头,抽泣着流泪,侧过脸看向姜驷。
姜驷立刻为难地说:“二公子……您别纵着她。她到底还是我姜家女儿,我做父亲的当然愿意她被您护着,性命无忧,可,可这女孩家孤身住进您的院子……恐怕事后被宗族知道了,或者外头言官参我一本,我没法跟人解释。丢官什么都不要紧,只怕到时您也护她不住了,她依旧要遭殃。”
朱仲书道:“这怕什么,我只说她是我的人,谁敢多事干涉?言官还能管我的房里事?”
“……有您这话下官就放心了!”被一个“房里事”弄的心中别扭,姜驷迟疑一下才接上话。房里事,那就是丫鬟小妾的事了,那不是他想要的,“二公子,只是贵府四管家在这里,似乎正在和贱内商议平妻之事,是让芙龄和我四侄女一起嫁入贵府,现在平妻肯定是不成了,您看四管家那边……我该让贱内怎么答复为好?”
试探朱仲书对平妻的意思,以及他娶姜芙龄的可能。
朱仲书断然道:“我绝不可能娶那不知廉耻的悍女为妻,姜大人不用忧虑了,此事就此作罢!朱富那里我派人知会,让他早早回京,婚事不议也罢!”
又问,“朱富现住哪里?”他和朱富不是一路来的,原是打算偷偷去侯府见姜照,所以到现在还没跟朱富打过招呼。
姜驷道:“朱管家来乐康本该由我们招待,家里已经为他备好了别院,但他坚持要住在自备的下处,听贱内说似是在前棱街附近,公子要找他的话,到时我派人给您引路。”
“嗯。”朱仲书才不管朱富住在姜家还是别处,只要能找到就行。当下不再理会这个,低下头仔细替姜芙龄擦泪。
姜芙龄瑟瑟抽泣,到底没听到朱仲书给她定名分,却也知道父亲也不好再追问了,免得弄巧成拙。但心里是真委屈,眼泪更加汹涌起来,一抽一抽的,更显得楚楚可怜。
朱仲书柔声劝慰她。
姜驷一看这情景,自己是多出来的了,虽然尴尬,但能印证庶女昨日说公子对她好的话,暗自便极欣慰。寻个由头,他说了几句客套话,又作势责备了女儿一句,便告辞了。
朱仲书让人将他送出客栈门口。
姜驷上了小轿,按原路返回家中去,依旧不惹人注目从后门进入,直坐到贺氏院里才现身出来,然后进屋就换了自己在家“养病”的装束,可谓非常谨慎。
贺氏上前忐忑问,“老爷,如何了?芙龄没跟您回来,是……留在那里了?”
屋中没有旁人,姜驷喝一口热茶惬意靠在富贵椅上,一改方才在客栈里小心翼翼的奴颜婢膝,浑身都舒展开,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朱家大儿子那么个样,二儿子却是这么个样,啧!”
“……什么样?”
“呵呵,什么京都大才子?绣花枕头,废物点心!”
姜驷心情一好,对贺氏的火气也没那么大了,招手叫她到身边吩咐,“给三丫头准备嫁妆吧,她进国公府是板上钉钉了。”
“啊?”贺氏一惊。
她虽然知道唯有这样事情才能圆过去,可心里到底酸酸涩涩很不是滋味,暗忖郭氏那贱人生的小贱人怎地这样好命,轻松就进了国公府?生的又不是绝色,朱家那二少爷是眼睛瞎了吗,要个只会装蒜的庶女?
“老爷,这嫁妆……要照什么规格办?唐国公府是京都一等一的富贵体面门第,可有什么特殊的讲究?恐怕芙龄的嫁妆起码也要六十四抬起数吧。”
试探着问详细,其实是打听姜芙龄的名分。
姜驷摆摆手,“算什么抬数,并不是真嫁妆。你只备些银两细软给她傍身,衣服首饰给她装扮,这些顶要紧,不得懈怠了——银两是开路的,进了朱家唯有手头大方才能站住脚,衣服首饰更是立足的根本,她模样差些,需要好好打扮,你派两个精于此道的女人指点她。另外,再准备一些田产商铺,做她以后度日的进项,若没合适的,直接用银子去京城附近置办,也方便她日后照看取用。”
贺氏听得肉疼。
衣服首饰,要让国公府公子看得上眼的,那得花费多少?银两细软,能在国公府立足的,又要多少才算过关?至于在京城置办田产商铺,那更是无底洞了!
可也听出来了,这又是送女做妾的规格。当年她的大女儿就是没有正经嫁妆,全靠私下补贴送到王府的。姜芙龄做的是妾不是妻,到底让她心里稍微舒服一点。
“老爷放心,妾身一定仔细办理,就算从自己的陪嫁里挪用,也绝对不让三丫头吃亏。她能进国公府对咱们一家都有好处,帮着她立足很重要,妾身明白这个道理。”
口上含笑应着,贺氏却也留了小心思。东西肯定都按丈夫说的置办齐全了,但是上等中等还是次等,那就得看姜芙龄做的是什么妾。妾和妾还有区别呢,又不是自己亲生女儿,要是前途不明朗,她可不愿意割自己的肉去帮姜芙龄立足。
“老爷,您之前吩咐的事都妥当了,几位族老已经在路上,约模这两日就能进城。提前打过招呼,礼品礼金也都打点了,他们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已经是向着咱们了。”
姜驷点头,“好。”
——
南宅侯府的小书房里,姜骅正在给女儿展示书信。
是他今晨才收到的故友回信,关于参劾一些大员侵占民田的,那是个江南道的观察御史,治下正有一位告老归乡的尚书,在家里修建豪宅,吞并土地,勾结巨贾垄断粮行茶行,还与一些豪强山匪牵扯不清,在当地很是蛮横。这御史早就想参一本了,但一个人势单力薄,更不想为此丢掉身家性命,所以一直想想罢了,并且为了保住官位,还和那尚书的势力同流合污,也捞了一些不该捞的油水。
这次收到姜骅言辞隐晦的来信,他随即明白了姜骅想干什么。当年掀翻科举舞弊大案,姜骅曾一度是他官途上的楷模标杆,但他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把自己卷进漩涡里去。给姜骅的回信也很隐晦,透露的意思就是他相信姜骅的人品和能力,可以帮他提供线索,但若大难临头,还是要顾着老母妻儿多一些。
“兆山兄向来如此,图一世平安,这是他性格使然,但人是极可靠的,不然我也不给他去信了。”姜骅对认真看信的女儿这样解释。
姜照认认真真把信看完,把头尾寒暄都仔细琢磨一番,唯恐漏过万一隐含的深意。最后抬头笑道:“果然是个谨慎的。但也好,越谨慎的人越知道保守秘密,不会轻易惹麻烦。”
这个御史她知道。上一世川南那边握着天下各处官吏的资料,能担任一道观察使的言官自然被查得清清楚楚。她接触过这御史的资料,从生平到交友的记录都还留有印象,所以她相信父亲的判断,这人是可靠的,既没和朱家或姜驷有牵连,也没和那当地的尚书有牵连,原是朝中清流派的小人物,领着俸银混日子而已。
“爹,这件事可做。”她明亮的眸子里有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姜骅当然知道女儿期待什么。
其实他从读完信的第一刻起就想到了,也有义愤和豪气充溢胸怀,但一想起自家老小以及眼下困境,那安民济世的心思立刻淡了下去。
“阿萝,你还小,不知外面民生艰难,官道上也是艰难。这件事若做了,十有**会被悄无声息按灭,全家上下更会面临危险。”
“我知道,信上不是说那宋尚书和江湖人物有来往么,谁动他,大概当夜就会被强盗闯了家宅,杀人放火甚至灭门都有可能。”
“你既知道……”
“爹,你要动姜驷,动他的上下势力,小打小闹是不行的,总得闹大一点才能连根拔起。再没有比宋尚书更适合用来闹大的了!”
姜照打断父亲的话,秀眉扬起,语速飞快:“他退位之前官声甚好,现在朝中不还将他立为清廉典型么,若掀开他的丑事,朝野民间必有大波澜。到时候局面一起,别说动姜驷算是小打小闹,就是唐国公府也有可能被牵连进去。侵吞民田这事,文官可远远比不上勋贵吞得多,朱家一旦陷进去可就好看了。国家税赋年年亏空,皇上在宫里愁银子,川南那边又要动兵打仗,若是谁把这种积弊摆到明面上来做计较,在往日兴许会被压下去,可现在,很有可能被皇上拿来做文章。”
姜骅没想到女儿竟然还知道宋尚书的官声,还能议论皇上,心下不安,“阿萝,少年意气终究不能成事,你自己也说是‘可能’会被做文章,万一不呢?”
他还是觉得宋尚书不能动,自己终究的目的是压制姜驷,弄个小局面就行了,他现在联系的旧友完全够用,若是动了宋尚书,那就真是大事了。但凡要动宋尚书那个层面的人物,没有皇权介入是很难的,他手里一个空架子侯府,一点虚无的名声,又敌得过几个宋尚书党羽来收拾?
姜照道:“谁说少年意气不能成事?您当年参劾科举,雄姿英发的气概哪里去了,今日之事又比当年逊色多少?”
姜骅却极力摇头,“不行!绝对不行,这件事你休要再提,更不许私下去做。”他现在有点后悔给女儿看信。因事情当初是和女儿一起商量的,所以他才觉得给女儿看个回信算是交待,也让女儿放心,免得整日忧虑家里前途,但没想到女儿心思这样大,他暗暗决定以后的信件要挑着给女儿看。
姜照见说不动父亲,想了想,便也罢了。此事到底风险太大,如果父亲不愿意,硬让他去做也不是好事。只是心里到底有些遗憾。
当年她颠沛四处,眼里见过的流民饿殍简直比前半生见过的所有人还多。百姓在战乱和官匪多重欺压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如果能在收拾长房的同时,顺手把官绅豪强也坑上一把,伸张一些正义,给那些正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贫民一条活路,即便有风险,她也是极其愿意做的。
但父亲的谨慎也是对的。
不管做什么事,全家老小的安危总要排在第一位。
要是什么时候,自己能有一群比江湖豪强更豪强的打手,能有比朝中权贵更稳妥的靠山,就好了!就不用这么瞻前顾后,为了一点小事费尽心机筹谋了。
因为一封简单的回信,姜照在重生之后第一次,生出了想有自己一方势力的想法。
“爹,蒋三郎住在咱们家,您去见过了吗?”官场上的事父女俩意见不合,姜照放弃劝说,主动提起家事。
姜骅也不想在外事上和女儿商议太多,随即便把回信收起,仔细放好,然后点头道:“见过了,是个不错的人。”
姜照笑了:“您也觉得他不错?”
“言谈举止都很得体,看起来是个忠厚之人,且没有普通武夫的粗陋和头脑简单。我还让人去打听了一下他的底细,的确不错。”
姜照没想到父亲动作这么快,连蒋三郎底细都打听过了,“那,我那天的提议您该放心了吧。”
姜骅沉吟,“……阿萝,真要如此么?”
姜照笑笑看着父亲。
她的眼睛长得像娘亲,让姜骅一瞬间想起与亡妻相处的时光,那时候遇见什么意见相左的事,何先柔也会或嗔或喜地盯着他不说话,眼里全是坚定。
女儿的性子也随了她娘,说一不二,干脆利落。
又想起总被杨姨娘说像亡妻的次女姜燕,姜骅暗暗叹了一口气。妾室,次女,还有这些天见不到生母总是眼泪汪汪的庶子姜焉,都让他感到头疼。
而北宅的事,那突然不顾廉耻跟了朱仲书的姜芙龄,更让他觉得家事简直一团乱麻。老太太嘱咐他不要过多束缚姜照,让她放手去做事……
罢了,姜骅揉了揉眉心,女儿要做就去做吧,说不定她不同寻常的做法,兴许真能给家里带来焕然一新的面貌。便是不成,总还有他去弥补收尾。“好吧,都依你。”他摆摆手。
姜照眉开眼笑,“多谢爹爹!”
她告辞出了小书房,自去安排招揽家丁护卫的事。
于是又开始忙起来,因要行从未有过之事,每一个细节便都需要她格外留心,这样一连忙了几日,这天终于听到杜嬷嬷派去的人来报,“姑娘,事成了,府衙接了状子。”
这是洪九娘那边的事了。
姜照眉头一扬,“好,继续下去,等改天有空,我去亲自见一见她。”
傍晚时候又有夷则来禀,说:“今天蒋家的七巧姑娘托人来递话,说她想跟咱们针线房的人学刺绣。”说罢很是感慨,“还是姑娘的法子好,不用直接劝,只放她们父女两个随意走动,到处看,还真把七巧看动心了!我去针线房问了,针线房的人说,自从七巧偶然逛过去见了她们的手艺,这几日就一直窝在那里看她们做活呢,迷得不行。”
姜照心情大好。
“她找谁递话过来的,她爹知道吗?”
夷则摇头,“不知道。她是让给她们送饭的小丫鬟找我的,说她爹还没答应要留在侯府,所以她也不知道以后会去哪里,想着能留在这里一天,就想多在针线房学一天,学出手艺以后好养家糊口,求姑娘开恩答应她。还说,等她学好了,第一件绣活就送给姑娘做答谢。”
夷则边说边笑,姜照也笑了。
虽然不是蒋三郎本人的意思,但女儿意动了,当爹的答应也快不远了吧。最近的事情一切都很顺利,她很欣慰,觉得努力没有白费。
“女孩家多做女工是好事,她要学,就让她去学吧。告诉针线房的人别藏私,好好教给她。”
“是,姑娘。”
夷则笑眯眯走了,杜嬷嬷听见姜照的话,笑着打趣,“姑娘道理说得一套一套,自己怎么不多做女工?”
许久以来难得有这样的轻松时刻,姜照也开起玩笑,“还不都是您老惯的?您的手艺好,带出来的小白鹤也做得一手好针线,有你们我自己还做什么,改日嫁妆也都让你们代劳算了。”
“姑娘真是,哪个女孩子随便就提嫁妆的。”
“我脸皮厚,不怕。”
几个人在廊下说话,连带着亲手煮粥的郭妈妈和看炉火的白鹤都跟着笑起来,夕阳斜照,画面温馨。
下人房里纳鞋底的秋明听见笑声,隔着纱窗往外看了看,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却是不小心手一抖,狠狠一针正好扎在指尖上。
“姐姐,快,快包上。”旁边正在收拾包裹的黄鹤连忙抢上来帮忙。
秋明把指头含在嘴里止血,脸色淡淡的。
黄鹤就哭了,觑着窗外小声说,“她们是一伙的,只欺负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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