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孙”二字一出,夷则和蒋三郎师徒都愣了一下,以古怪的目光看向来客。
书生眉头重重跳了一下。
姜照依然笑意盈盈,“你们都是什么表情。俗话说得好,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辈分高就是辈分高,这个争不得。”
夷则疑惑地问,“他是……哪一房的?以前会族里似乎没见过。”虽然不解,但路是让开了,请那书生进门。
蒋三郎领着徒弟继续当门神去了。
书生跨进门里,眼神幽幽盯着姜照,目光很有些可怕。姜照只作不见,让夷则关了门,请书生坐下。
书生一撩衣摆落座,动作利落,还带着一股子狠劲,口中阴恻恻地问,“辈分高的是不是要给见面礼?”
姜照笑着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整整齐齐摆在桌面上,“当然要给,都已经准备好了。十万两,不多不少,你数数。”
夷则这才知道不对。看向那书生的眼神登时变了,充满警惕。
姜照转目示意她放心。
书生拿了银票在手,随便一翻,已经清点完毕,顺手就把银票放进自己怀里,“姜四小姐很爽快,方才的冒犯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姜照坐着欠身,呵呵地笑:“多谢爷宽宏。”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鼻梁的宽度和高度,两耳之间的距离,等等等等,有些小细节是不会改变了,无论用了多高超的易容术都难以遮掩。我的独门秘技,恕不和爷您细说了。自然,您刚才也没改变声音,这是最容易辨认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约在此处见面的吴长明。
这家伙用了易容术,把自己改成相貌平平的书生模样,方才连气质和眼神都变了,身高也有变化,若不是姜照曾专门习学过认人之法,还真是认不出来。不过既然被她认出了,他又大摇大摆地不顾及她的清誉,那她只好小小占一下便宜。
听了姜照的解释,吴长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坐在那里动动肩膀,身上咔吧咔吧一阵轻微的乱响,是骨节摩擦的声音,再看时,上半身的高度已然变了。姜照记得初次见他的时候,他以迅雷之势挤进狭窄的车窗,行云流水毫不滞涩,那时候她就怀疑他练过奇功。这时,想法更加被印证了。
听说江湖上有一门缩骨之功,可改变自身骨骼位置,十分神奇,人高马大的男子施展起来,连小孩子的衣服都能穿得下去。不过这门功夫十分难练,需要从孩提时代努力用功,每日受那骨头错位之苦,一直煎熬到身体长成才算练出名堂。吴长明方才改变高度那么流畅,显然是个中高手,曾经吃过许多苦头的。
夷则被他改变身体的动作弄得一愣一愣的,且有些害怕,下意识后退半步捉住了姜照衣袖。
吴长明侧目看她一眼,问姜照:“不让她回避么?”
姜照道:“我的贴身侍婢,不用的。”
“随便你。”吴长明对此并不坚持。
姜照问:“这次吴爷找我来为了何事?想必不只为拿银子。”否则只派人去拿就是了,何用单独约见,还大费周章地易容呢。
吴长明道:“风头过去了,他的死成了悬案,京里指挥所已经封了卷宗,不准备再查。”
“他”自然是指朱富。
姜照约模着就是如此。前阵子吴长明一点联系都没有,果然是在避风头。一避避了两个多月,可见这次风波不小。死了一个坐探倒是惊动不到朝堂上,但飞鱼卫内部想必有一番波澜,也不知吴长明在其中做了什么,是否有吃亏。
“多谢吴爷鼎力相助。这点银子买他的命嫌多,买您出手嫌少,虽则起初定了十万,可也不知够不够补偿您,要是不够,吴爷只管开口。”
“呵呵。”吴长明笑了,进屋时的戾气烟消云散,虽然易容易得相貌平凡,但这一笑眼睛越发幽黑,很显出几分魅力,“姜四小姐很会说话。”
“是真心话。”
“呵呵,我只要十万。”
“那么多谢吴爷。”
吴长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别这么客气,你可以叫我吴大哥。”
姜照眉头动了动,真真不适应这种称呼,而且也不适应他突然转变的亲近随和的态度,顿了顿,叫了一声“吴公子”。
吴长明未置可否,随她去了,并且还随口问了一句,“还有要做掉的人么?跟我说说,保证价格合理,老主顾还有照顾。”
姜照失笑:“多谢,不过现在没有目标。”说得好像她整天琢磨杀人似的。
“你家北宅那位呢,还要留着么?最好早做决定,他很快就要返京了。”
说的定是姜驷。
姜照先前还在想,姜驷病好了,也该离开乐康回京城去周旋了,应该就在最近,京里有人参他,他窝在乐康不利于反抗。原来果然要走了,飞鱼卫缉事堂的消息不会有假。
“还是留着他吧。”拒绝了吴长明的提议。
参奏中已经有了父亲的影子,若姜驷突然死掉,于己不利。留着他一时半会他也没力量回头害人,这回的事够他焦头烂额了。
“你这次找我什么事?”姜照问。
吴长明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经了此次一事,咱们可算朋友了?”
他打什么主意?姜照可从没想过跟“吴公公”做朋友,与朱富合作是与虎谋皮,与他呢?只怕比朱富更甚。毕竟前世里朱富最终也只是个坐探,“吴公公”可是威震四海,恶名昭彰。
于是姜照笑着回答,“若能得吴公子当朋友看待,我求之不得。”这是场面话。
吴长明显然听出来了,笑了笑。
姜照试探着问:“吴公子可是有事?只要我能帮得上,一定全力相助。”
“嗯,是有点事。”
“请说。”
吴长明眼睛微微闪动,映了窗外淡灰色的薄云天,“你练出来的护院看起来不错,正好我有几个生意场子,看场的人手还不够,想跟姜四小姐借点人。”
又补充道,“自然,人借来,吃穿用度我给付,还会给姜四小姐一些补偿。”
姜照并不在乎什么补偿,只奇怪他为什么要跟她借人。
迟疑间,吴长明问:“生气了?怪我盯着你家?”
侯府大面上的举动瞒不住缉事堂的人,姜照从开始就没想瞒,一直大张旗鼓训练人手,所以对吴长明知道她有护卫并不在意,摇头道,“没有,这点事不值生气。只是吴公子手底下应该英杰不少,我家那些名义是护院,不过是农户子弟罢了,您未必看得上眼。”
吴长明道:“论功夫拳脚的确不够看,但照看生意何须高手,你的人已经绰绰有余,我觉得很合适,只不知你愿不愿意割爱。”
“不知吴爷要用他们照看什么生意?”若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可不行,侯府可不能牵扯到泥潭里去。
吴长明直言:“一家青楼,一家庄园,一家铁匠铺。”
姜照心中跳了跳。
她上辈子见多识广,知道有些青楼是被后台的人用作消息集散之地的,而铁匠铺,能打铁,自然也能打武器。至于庄园,在吴长明手里,想必不是普通的庄园了。
他把私下的买卖这么轻易告诉她,看来这次的“合作”,她似乎不能随便推掉。
“都是在乐康的生意么?我的护院大部分尚未签身契,若指派他们走远了,兴许使唤不动。”
吴长明道:“都是乐康城里城外的场子。姜四小姐愿意么?只是有一条,我只借有身契的人。”
“不知要借多久?”
“少则半年一年,看情况,也可以多借几年。”
“乐康城里闲散的人丁不少,吴公子怎么不去买些死契仆役?借来的人毕竟不如死契的忠心。”
姜照还是对吴长明和她借人感到不解。
吴长明笑道:“现买的人哪有你训出来的好用,何况我应该很快就要去省城,没时间为一点生意耽误在此。若你肯帮忙,再好不过。你不用担心,那些都是干干净净的生意,明面上绝对不会授人以柄,连累不到侯府。这一点我很有把握。”
姜照细细思忖。
凭她前世对吴长明的了解,这个人心狠手辣无需赘言,但一则恩怨分明,一则信守承诺,这两点就是他的仇人都不得不承认。他若说不会牵连侯府,很可能就不会牵连侯府。
只是,姜照还不想为了他,用自家去冒险。
家里现在的情况很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吴公子,建平侯府自我祖父过世后还能存在,托赖的都是祖父积攒下来的清名。你做掉那个人的确帮了我的大忙,但这件事牵系家人,且更牵系祖父九死一生赚来的名声。你自己也说你的生意明面上干净,也就是私底下定有不可向外人道的秘密,恕我无能,我不能帮你。”
顿了顿,补充道,“若是吴公子觉得我的护院还可看,我可把训练之法告诉你,照着法子练不出两个月,你也能得到这么一批人。你若没时间,不如我和教头商量一下,请他过去帮你训人?”
这次不能合作,但也不能得罪“吴公公”。
姜照和颜悦色和他谈。
吴长明闻言吹眸思忖片刻,“倒是我想的简单了,姜四小姐的顾虑我全明白。也好,那么就让你的教头来帮我。”
姜照道:“好。不过蒋师傅并不是我家下人,乃是我在外面请的,也是乐康城良善平民。若吴公子的生意有不妥之处,请事先和他交待一番,免得生波折。若他不便,我再派别人去就是,不会耽误你的事。”
“可以。如此,多谢了。”
这算谈好了。
吴长明又问,“你辛苦练出来的护院怎么不签身契?这不是长久之法。”
“我知道,初期我不想签,等觉得他们真正可用再收为仆役不迟。”
吴长明点点头。
姜照示意夷则添茶,斟酌询问,“吴公子方才说要去省城,是要待很久,短期不回乐康了?”
吴长明直言相告,“我升了省城总堂的副职,以后,若无事不会回来。”
姜照颇为意外,没想到他升迁得这样快,脸上却笑着:“恭喜!据我所知,你们那里从分堂去总堂不容易,一般都是正堂官才能升去省城,且一去就能做副职更是需要大力气,你这番高升很不简单,非常人能达到。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举起杯子,仰头喝干。
吴长明笑了笑,也喝掉了杯中茶水。
“姜四小姐不必客气,这次还要托赖你父亲的,若不是他牵头做下这场事,我还要等很久机会。该我谢你。”他将两人的杯子重新倒上,这次先干为敬。
姜照眉心一动,“吴公子此言怎讲?”难道他的升迁还和自家有关?姜照不知道前世他是什么时候去的省城,也无法多做推断。
吴长明笑意深深,“姜四小姐还记得宋尚书么?”
姜照旋即会意,眉头皱了起来。
“你做了什么?”她知道他高来高去的本事不低,朱富又死了,他这两个月到底折腾过什么,又对自家做过什么?暗中被人盯着的感觉很不好。
吴长明道:“别紧张,别生气,这和你家无关,我不过看了几封令尊的信件而已。顺藤模瓜找到令尊的旧友,搜了些很有用的证据。”
姜照深深吸口气又暗暗吐出去。
前阵子父亲念叨起宋尚书,纳闷这次风波怎么牵扯了他,自家明明没动他,是谁呢?上本参奏宋尚书的是个小小言官,一时让人模不透背后。但既然自家没动,随后这件事便丢开了。风波一起自有更路人马卷入,局面不是一家能控制的,家里只为打压长房,对其他的不在意,看着便是。
但现在听吴长明的口气,显然是他干的了。
他一个小小飞鱼卫分堂堂副,便是查到了首尾,又有什么力量去动宋尚书?姜照顿时觉得吴长明深不可测。
“吴公子,你确定没有牵连我家么?”
“确定。”
“但愿吴公子判断正确。”
“你只放心便是。”
牵涉自家安危,便是对方再言辞凿凿,不做虚言,姜照又怎会因一两句保证就能放心。但事已至此,却也不能追究他的责任,惹恼了反而不美。心中生恼,面上却还得云淡风轻,缓缓端起茶杯,“祝吴公子官路亨通,青云直上。”
“多谢。”
——
从外面回来之后,姜照心中存了事,回房独自思索很久。
把最近长房的动静仔细回想一遍,再次确定姜驷还没有察觉背后折腾他的是谁。然后又把从父亲那边拿来的朝廷邸报重新细读,一份一份读过,选择另一个角度再次审度朝堂变化。
因为不再局限于关注自家,她的思路渐渐放宽,读完邸报,对现在朝堂上的局面有了一个大体推断。
因为她经历过几年后的种种,所以比别人知道得更多。唐国公府的外甥三皇子和皇后所出的四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唐国公府有战功和兵权,有历代积累的人脉,皇后是继后,身份上先矮了一头,娘家又不强势,所占的唯有皇后这个名头。所以两个皇子都有可能成为储君,鹿死谁手此时尚未确定,朝中大臣也渐渐分成两派,互相明争暗斗。
这一次周容牵头的审查官绅侵吞民田风波,成了两边争斗的战场,事情早就超过了父亲姜骅起初的预测,演变成一场波及各处的大争执。一个月来连番有人落马,也连番有人得利,局面很是胶着繁杂,已经不是区区建平侯府能控制的了。
好在自家本来也没想控制朝局,不过是浑水模鱼要压制姜驷罢了。重读朝廷邸报后姜照发现,这一次的局面,似乎是四皇子那边得利多些。她知道几年之后的事,所以明白朝中都有哪位大员是四皇子的拥趸,只是这些人现在还没浮出水面而已。但在她眼里,这些人已经曝光了,而正是这些人,在此次风波中或是升迁,或是干掉了政敌,无疑让四皇子的势力更强了几分。
四皇子一系的人正在清算宋尚书,而三皇子隐隐站在宋尚书一头。
这是什么缘故?
难道吴长明挖出来的证据都给了四皇子一派?
他是投靠了四皇子么?
邸报只是明面上的要事摘录,能推断出大体局面已经不容易,再多的,却是看不出来了。姜照把邸报放下,心中疑问仍未解除。
前世直到她死时皇储都未确立,当时身为飞鱼卫副指挥史的吴长明到底是谁的人并不明朗,她不甚知道。这一世,若吴长明是因为从建平侯府的信件里得益,从而获得了四皇子一派的信任……
真不知以后事情会如何发展。
姜照不关心吴长明的前途,只关心自家是否会被牵扯进去。
但愿,他手脚干净,没扯上侯府。
心情不爽,姜照换了短打衣衫狠命练了一阵功夫,然后又去训练场上看护院学拳脚。世道不稳,家有隐患,她也唯有努力再努力,赶紧把人手练起来。等来年战火烧到乐康城的时候,才能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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