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小姐,这里便是玉城了。”顾清仕归城的时候,日已西斜,海湾城的优势让玉城在日暮时看来并不似月村那样静谧沉寂,反而略带一点波澜和清新,让桔梗都静静地有些出神。
他那么喜欢落日,想必此时也应该在这城中的某个角落,看着这美景吧?……
“姐姐?”顾朝华看她对父亲的话没有反应,恍然出神,轻轻唤了声,眉目间早已没了生疏怯怕。这固然与他天然亲近的性格有关,不过看来这半天,与“巫女姐姐”的相处也十分轻松愉快才是。
“啊……嗯,谢谢你们了。”桔梗回神轻笑,答道。
“巫女小姐一路行来必是劳苦,我在这玉城之中导人入住,却是深深明白那些客栈没甚意思,重利为先,若巫女小姐前去,恐怕多少会有些怠慢。如无要事,不嫌家敝,不如且先随小的去住处歇息一晚?”顾清仕看着妻子鼓励的眼光,想想老父应该也会支持自己的这个决定,盛情邀请道。
桔梗思虑片刻,虽说已作好了与他见面的准备,可是日已西垂,已经到了此地,倒也不急于一时,何况一路奔波,多少有那么些劳顿尘土,停歇一晚,再稍稍准备,是要万全一些。至于家敝之由,却不是她所在意的了,只要有一席之地供闭目静坐,完全可以满足休憩的要求。
“对啊姐姐,你就去嘛,去嘛,小华家里还有许多好玩儿的没给姐姐看呢!”顾朝华看她思索未决,不由仰头央求道。
不得不说,小孩子的企盼和女人的眼泪一样,往往让人难以拒绝,放诸于巫女身上,前者之效,则更甚之。
见桔梗微笑点头,小华兴奋地跳了起来,一路蹦着在前面引路。
“这孩子……小华娘,你看着点,别让他摔着。”顾清仕眉目间满满的宠爱,轻声对爱妻说道。
因顾朝华的跃动式前行,一行人的速度都不由得加快了一点,恰逢在门前赶上了收摊归宅的顾父。
“爹,你怎么?……”顾清仕讶然地看着老父,随即恍然,眼眶顿时红了起来,两步向前提起了书画等杂物,哽咽道,“孽子不孝,但尚有些力气,这三月让家里人受苦了,可是刚获了些收成,爹爹实在不必……”
老人似乎看不得这样,挥手开门,转过身去:“男人岂可轻弹泪?我虽老而尚健,这点儿东西,还难不倒我这身骨头。贫时思俭,裕勿忘省,忘了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么。好了好了,今日是你们游玩之日,别为了这点事儿坏了兴致,再说我今日出摊,倒也遇到了一件畅事。待进去好好拾缀拾缀,晚饭时我再与你们细说。”
顾清仕低头忍住了哽咽,强道:“父亲教训得是,那先进屋,清仕今日也遇见了一位北行而来的巫女小姐,正要邀其歇息一晚,还请老父见过。”
顾父闻言惊回身,竟也能看到眼眶稍稍有些发红,不过他此时无暇顾及此些,目光尽聚于那位恬然立于一旁的巫女。
桔梗淡淡一笑,微身一礼:“老人家,您好。观您精神饱满,身健骨全,想来再有二十年的余暇,也是完全可能的。”
顾父连忙稽首还礼:“多谢巫女小姐福愿,老朽倒不期望能苟活那么久,只盼每日安宁。巫女小姐一路劳顿,还请先进屋说话。”
日斜海暮。
顾家的宅邸虽然是祖传的,但也并不如何大,顾家的饭菜也如这宅子一样,即便因来了稀客而特意弄丰盛了一点,也称不上如何珍馐。
只是在顾家人看来,自然是很香的,而那顾夫人,本就聪慧过人粗通诗书,久为人妇,于烹调之道自然也有自己的心得,即便不算什么山珍海味,在有限的食材及调料下,也琢磨着做了一桌引以为豪的美味佳肴。
“想不到,城外的世界,竟然已经变得如此……”顾父半惊讶半喟然地感叹一声,吃着的好饭菜也变得有些无味起来。
整日关心客源的顾清仕,对这方面要了解得多一些,此时听巫女娓娓道来一路所见,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与父亲不同,他却愈加觉得自己的平安得来不易,而饭菜愈加美味了。
若说场间唯一不为所动的,自然要数小朝华了,母亲的饭菜就是美味,无论发生了什么,美味就是美味,这是不变的。
不过场间话题因巫女所言百姓的惨状有些沉寂,顾清仕也不能再坐视下去,便换了一个话题:“父亲,那您今日所言,遇到的趣事,是怎么回事?”
顾父一听此言,来了精神,尽管他是一个素来有规有矩的人,也顾不上吃饭,兴致一起便去拿了些书字过来,展放于堂间。
好在顾家的饭桌气氛一向比较融洽,巫女与世无争又不会多言,便由得他将三幅书法展开来。
“父亲,这字……好像并非出自你手?”顾清仕端详片刻,即便他第一时间就觉得这不是自己父亲所书,因老父常年积威也不敢妄言,斟酌了一下语气,略带犹豫地说道。
“那是,爷爷的字比这写得好多了!”没等顾父开口,扒拉完饭的朝华便先评价道。
顾父一时来了兴趣,挑眉道:“哦?那小华你便说说,这字如何如何,我的字又好在何处?说得有理,三日功课减半。”
率先认为爷爷书法天下第一的顾朝华见马屁拍来了麻烦,也不怯场,再细细看了那三幅书几遍,沉吟一会儿,吐字清晰道:“爷爷的书法,刚直方正,棱角分明,笔锋含而不露,匿而不发,蓄而又可见端倪,那个……还有……总之就是规规矩矩在一块儿,有一些写快了的,也是飘逸可见其踪,而这三篇字,行走无章,骨根不正,虽然也有那么一点味道,但跟爷爷的完全没法比。”
顾父见小华说得头头是道,且不论正确与否,但那样子逗得他哈哈大笑,而在语句的斟酌和看法上,也是有一定可取之处的,这让悉心教授的他实在老怀宽慰,在忍痛接受妻子早年遗愿,辛苦培育儿子而不成器让他伤透了心的时候,上天能送给自己这么一个孙子,作为补偿,他顾忧国实在是自认值了。
顾朝华一看爷爷这表现,知道自己可以三天免去一半功课,咧嘴开心的同时又瞥了瞥那三幅字暗想,虽然我把你贬得一文不值,不过看在你让我多了很多玩儿的时间的份上,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背着爷爷再夸夸你就是了,虽然你的书法写得没有爷爷好,但比我可好多了。
桔梗看着那三幅字,先观笔墨,还未细察,便突觉有些心神不定,被小华场间谈吐打断,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顾家夫妇,也微笑祝道:“贵公子聪明伶俐,年少有慧,将来必有作为。”
顾父缓过神来,挑了一下灯芯,让那三幅字画看着更明朗一些,感叹道:“老夫一生经历也算甚多,像那一家子人也从未见过第二例,另两个还好,特别是那个年轻男子……其实我觉得他更像少年一点,但给我的感觉,背后所负,实在甚重,压得他直不起身……他今日所书这三句,直抒胸臆,一气呵成,文采斐然,不、简直可以称得上惊才绝艳。特别是这最后一句,简直神来之笔。先说其书,小华说得没错,他功夫不深,底子薄,想来平日也没花甚心思在这上面,多半只是随便练练。但其人聪慧过人,写的字虽形散,但意聚,一气呵成,这不是正书笔法,倒更像那东荒传言所说的狂书。这狂书讲究的也不是像小华你那样随手涂鸦,一笔一画,非得先得其精髓,方能信手拈来,写着胡乱狂放,但总有那么一丝骨迹。这是其书,其实无非聪慧一点,倒也没什么稀奇,让我如此讶异的,是他一气呵成的风采,这三句,无一不是可以流传千古的佳句,但每句写来,倒总像是写出了他的心意,似由己创。前两句说的道理已很精髓,我尚懂一些,那第三句,我却是完全不懂了,只是他写完这第三句,才真像是释放出了什么,那神色间的锋芒与雄意,竟让老夫这一把老骨头,也有些惊心动魄。”
顾父说到兴起,不由拿起身前的黄酒,一气吞下,“嗬!畅快也!”
顾忧国一籍书生,做私塾教习已逾十载,那士大夫读书人的清狂放达,噫然自得,却从未褪去,依稀可见几十年前那个观山看海呼天抢地叫人生的壮志年轻人。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巫女皱着眉头,思虑着,好像他那段上山练剑的日子,也吆喝过一段时间的诗歌,那些诗歌无一不是韵律奇佳的精品,只是他吆喝得快,随心所欲,节奏也全由自定,他人只能听出韵律,很少能听清他到底在唱什么,桔梗听懂的不多,不过依稀记得他唱过一句……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那句词,意境倒是依稀与此有些接近的样子。
于是她有些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了句:“那写书的男子,是个什……”
“……请问,顾忧国先生在吗?”
伴随着呯呯敲门声响起的,是一个声线优雅清悦的女子询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