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异变开始以来,已经数个时辰了,极东的人们很不安,因为妖怪的嘶吼混乱,更加不安,一切都向着大乱的方向前行着。
在大多数人惶惶的时候,自然,也是有一些人磨刀霍霍,很是期待那趋势的到来,有些人天生为乱世而生。
然而,在它尚未开始的时候,却已经结束了。
天上深邃的黑纹来得很快,去得却稍显缓慢,然而再缓慢,对于一直盯着天空观察的诸多百姓来说,那也是明显的。
“好了!它退去了!”
“上苍啊……终于没有塌天的灾祸吗……”
百态尽现,人人奔走相告,欢欣与安心的情绪洋溢在大街小巷,甚至有人拿出储备过年的鞭炮提前庆祝起来,妖物的躁动也渐渐平息下来。
纵然有些人很失望,但人间还是渐渐平息了下来,众多目光,都集中在天上,看着那黑纹缓缓褪去。
黑色的裂纹缓缓合拢,恢复为原本澄澈蔚蓝的天空,仿佛从未裂开过,那些纹路收缩,萎小,回归,往一处最终的终点,从蔓延的方向反而行之。
同黑纹一样缓缓消失透明的,还有倾城昔的身躯。
……
倾城昔依偎在他怀里,埋头在他胸前。
他平静地抱着他,目光却能清晰地看见她从脚开始慢慢虚幻透明的模样。
她闭着眼睛,笑容很安心也很祥和,仿佛身处世间最宁静的港湾。
“这就是,用自己滴出的泪水,欺骗九州结界的代价么……”
他轻叹口气。
“嗯……你们人类真的很聪明,竟然能够想出那么复杂的计算方式和因果联论,我在里面插了一手,用那凝泪打开了它们,事后自然也要被从凝泪上缘此而来的因果反馈到自己身上。”
她仍闭着双眸,语气带着一股奇异的平静,然而神态还是那样的安详。
“代价是什么?”
他淡淡问道,早已预料到的结局,不会惊讶,然而也无法平静。
“不会身死,百年封印。锁于一方,困压海域。”
她的语调丝毫不带关乎自己的哀伤,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莫名的韵律,甚至有些解月兑的意味。
张彻身上骤然汹涌起滔天的杀意。
四方震颤。
“别做傻事,这是我自愿的。再说,我父亲是分神大成的极道强者,放诸四海也少有能达者,纵然有伤,也非你能轻掠虎须的。”
素手轻抚上他的脸庞。
带着些温柔,而虚幻。
杀意立止,莫名哀起。
张彻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上了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柔弱无骨的身躯,他曾想过如若有一天,自己会怎样拥抱它,他虽然残废,然而知道自己终有再健时,也曾想过,她那么害羞,是不是会在自己突然袭击的时候,犹如一只滑腻的鱼儿逃开,消失在自己怀里?
她没有逃,但她的确就快要消失了。
“你能来接我吗?”
她仰起头,睁开双眸,笑若夏花绚烂,又如秋叶静美。
张彻深深看着她,看着她毫不避退的眼睛,看着她炽热的表达情感,看得他莫名鼻子有些酸,看得他心头没来由一丝悔。
这个结局,是他早已想到的,然而,他却还是踏上了这条道路。
“好。”
他沉稳的声线没有丝毫动摇,淡淡的语调就如同当初他对她说,他一定会完成自己的承诺。
“嗯。”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安心地又贴上了他的胸膛,却没有闭上眼睛,带着些好看的笑意,安静地摇摆着那株尚且带露的娇艳桃花。
“那,我就在那里等你,等你来接我,等到桃花开满,等到海落潮生,等到月升星坠,等到石烂天霞,到那一天,我会将自己打扮好,跳入你的怀中,你可要预备好,别让我摔着。”
“好。”
他的声线依然沉稳,没有一丝颤抖,而稍有些嘶哑。
她完全放下了心,将桃花贴身放好,安心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聆听着他的体温,品尝着他的不舍。
然后闭上双眸,嘴角带着甜蜜着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的笑意,缓缓滴下两行清珠。
她感受到了那个少年的善意和祝福,也听到了那冥冥之中传送给自己的后两句诗。
暮晓春来迟,先于百花知。
岁岁种桃树,开在断肠时。
……
……
绯雪的巫女踟蹰于林边,背向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璧人。
“不好意思,不过,我想请问你一下,可以教我让人丧失某一段时间记忆的秘法吗?”
清朗的声音莫名突兀,却并不让人感到吃惊。
巫女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张彻,他的身形有些虚幻,即便聪慧如她,也不得不为他的天资感叹,这才刚刚踏上修行多久,他竟然神通到了这个地步。
“我这神念化形用得还不够纯熟,别取笑我。”
张彻无奈地朝她笑了笑,眉目间带着些本体那边还未褪去的感伤。
“这样好吗?”
桔梗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她知道他现在内心所想,不愿配合他完成那让气氛更加虚假的悲情独角戏。
“百年之后,我已不知身在何处,甚至死生不定,我不想违诺。”
他正色,直视她的眼睛,一片坦然。
“于是便改为欺骗?”
巫女反诘,目中也没有避让。即便讨厌那个女人,但同为女人,她能体会她心中所感,不忍怜悯。
“善意的谎言而已,出发点终究是好的。”
他蓦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也看向身影如一体的那对璧人。
“即便把自己也欺骗了么。”
巫女的语调有些冷,而带着一丝不忍。
“那么,你能想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么?她徘徊两边,而两边都不能容,我的目标已定,很难再加一个我背负不了的执念,而她背叛族人,即便那边并不知情,或许知情了也并不在意,而她自己却终生难安。百年之后,你是希望她心灰意冷地自困空闺一生,接受着族人或公开或私下的诋毁和非议,还是带着为族人牺牲的自豪带着那还未染上任何颜色的心,回去接受她盛大的人生,与另一段美好的爱?”
张彻负手扬眉,语气激昂。
巫女沉默。
半晌,丢出一块玉简。
“你所想要的,尽在其中。”
背后身去,不愿再看他。
“谢谢了。”
张彻微一躬身,诚挚道,探入神念学习。
“对了。”
忙中之暇,他还有空向她发问。
“我在望海台以剑止那些人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巫女没有转过身来。
“我在望海台这么久没有去找你,自然是有原因的……”
声音低沉,带着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愧意。
张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
“果然,你还是你啊……守护之巫女么……不管在这边,还是那个世界,你都还是你啊……”
他笑得愈发畅快,愈发安心,亦愈发洒月兑。
“你……”
巫女惊疑,转过身来。
张彻的神念却已然消失。
……
……
在张彻怀里贴了一会儿,倾城昔的腰身以下皆透明虚幻起来,天上黑纹也已回收大半,正继续逐渐缩小回归到本初那个点内。
“我要走了。”
她带着浓浓的眷念与不舍,抬起了头,看着他道。
“嗯。”
张彻答道,却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倾城昔眸中又闪烁起些许泪花,然而没有滴落成珠,努力作成绚烂的微笑,看着他宽慰道,柔荑轻轻抚模着他的脸,似要把他的模样铭记。
“……我曾说过,要练一下那首歌,以这个世界的曲风,为你唱出来。”
张彻的手上移。
到她的小脑袋,轻轻抚模着三千青丝,然后将它贴在自己怀中。
“嗯……”
倾城昔带着甜蜜的微笑,闭上双眸,感受着他大手的温暖,听他唱最后的离歌。
清悠的声音带着古朴的韵律,踏节而出。
……
不顾苍生,不问鬼神,不沾因果。
闭目,遮耳,枯心。
黄卷青灯,大雪磅礴,八百年,只求长生。
乘青鸾。
:人生不过长百年,问君能否陪我大醉三万六千场?换来世,你我绕床弄青梅,捧心肝。
……
他的手似在怀念那些日子未能亲自触碰体贴她,轻轻摩挲着她的小脑袋,将这些都体悟铭记在心里。
……
机关算尽,尔虞我诈,权柄滔天。
荣华富贵,铁血戎马,登峰造极,建铜雀台。
不过史书几十字几百字。
我心甘。
:哇哈哈,吾曹孟德乃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此生足矣。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唉,大小乔,我本愿,拿江山来换。
……
她忆起他为她诉说曹操的故事时,那眸中闪烁起的向往与钦佩,和看着她偶然略过的一丝奇异。
……
本命太岁,魑魅魍魉。
琵琶琴瑟,四方小鬼,敬我八大王!
江湖乱。
:此生只愿来世得菩提时,心如琉璃。无须八风不动,不必心如磐石,存一两分佛心,成就万万年后白象菩萨,求你一身暖。
……
他狠狠将她拥抱,似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双素手,曾为自己喂食,曾为自己添衣,而自己能回报它的,仅仅此刻的温暖。
……
流芳千古,遗臭万年。
江山锦绣,不敌朱砂。
七步成诗,才占八斗。
拍遍栏杆。
蝇营牛斗蚁鸣,谈空不若说鬼。
莫遗憾。
:小生曹子建,斗胆敢问姑娘芳名,一首《洛神赋》,可否博你一抹红妆。
……
她念起他为自己讲起曹子建与甄宓的爱情时,心中充盈的那份满满的暖意。
……
倒着冠,捧《黄庭》。
挟书仗剑走大荒,桃花源里踏歌行。
北海老叟持竹竿,苦候半生钓大鲸。
到头来,
黄泉路上,奈落桥上,将娘子名儿唤。
来世,为你剥黄柑。
:谁与谁,能生生世世,两相欢?
……
调声凄绝悲凉。
她似感受到了什么,双手紧紧攥紧,想要握住什么,却只能握住他玄黑色的腰带。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睫毛轻颤,然而终究慢慢平缓,寂静。
他的手轻轻抚模着她的小脑瓜,似在抚慰一个不肯安眠的孩子。
她的身躯已完全虚幻开来,慢慢变得轻而浮,徐徐上升。
她的眉目已经安详地闭上,双手还紧紧攥着那根腰带。文字首发。
上升,到了那深邃黑色裂纹回归的本初之点。
被漩涡吞噬而入,睡态静美,仿佛从未被打扰过。
而黑色的腰带终究没有被那漩涡容纳,轻轻飘了下来。
飘到他接出去的手上。
尚余一抹暖香。
……
……
天朗气清,黑色的裂纹已完全不见踪影,海风掠云,绵软的白色若舒适的棉被,铺盖在一片大大的深蓝之上。
张彻站在望海台上,眺目远方,黑袍被风扬起,背影萧萧。
一抹红白浅步移至他身后,伸手,拥住似要随风而去飘渺的他。
他没有抗拒,也没有说话,只是遥望远方。
良久。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帅?”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没有回头。
桔梗轻轻抱住他的手环绕,侧面贴着他并不太宽厚然而很温暖的后背,轻轻闭上眼睛。
她感受着他轻轻的颤抖,带着让人安心的语调,柔和道。
“嗯,很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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