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知道叶倾澜现在每天在操场晨练,秦季特意起了个大早,提前到跑道上候她。
一身淡蓝色运动服的叶倾澜果然准时出现,秦季赶紧扬起手臂,“嗨”了一声,满面堆笑。叶倾澜毫无温度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迅速转身,面无表情地开始慢跑。
秦季不死心,跟在她旁边跑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跑一边挑动她说话,可无论他软磨硬施,还是无赖耍宝,叶倾澜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个象声词也懒得给。跟了两天之后,秦季不得不承认,假如叶倾澜不想开口,神仙也拿她没辙。
这天是结构力学期中考试的日子,叶倾澜和成东诃一同负责监考。她骑上自行车刚出朗秀苑的大门就发现车胎瘪了。无奈之下,只好推着自行车去附近的修车铺打气。
和每个繁忙的清晨一样,修车铺打气的地方排起了长龙,叶倾澜推着车子排在队伍的最后面。长龙极其缓慢地向前推移,她不停抬头向墙上的时钟看去,心想,这样等下去没准儿真要迟到了,还不如干脆跑步去教室。
正犹豫不决之际,一辆山地车打着响铃从她背后驶来,叶倾澜听到声音本能地朝里面让了让,山地车却在距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两条笔直的长腿利落往地上一撑,动作说不出的潇洒。
“早啊,真巧!怎么到哪儿都能碰到你?”秦季摆出一副偶然邂逅的模样。
叶倾澜看看眼前这张沐浴在晨光中,笑得很灿烂也很无辜的脸,无语。她知道,在这个19岁的大男孩看来,他那天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恶作剧,至于他的任性妄为带给别人怎样的惊涛骇浪,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秦季叉开长腿跨坐在自行车上,两只手各自拿一个巨无霸汉堡,他无比自然地把左手的汉堡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我还没吃动呢。”
叶倾澜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世上居然有这种人,我行我素没心没肺,想干嘛干嘛,完全不在意他人的感受。
秦季瞥了眼叶倾澜前面的长龙,忽然冲她顽皮地眨了眨眼,叶倾澜知道他又在打鬼主意了。
只见他神情一正,煞有其事地大声说:“你不用跟我客气,反正这汉堡也不花钱,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怎么,你不信啊?瞧见没,那边那家店为了宣传新产品,正在免费大派发,一人限领两个汉堡,还是特大号的,好多人在抢呢!”
他回头指指东面新开的一家小餐馆。
这些大学生正值永远吃不饱的青春期,有不少人为了多睡一会儿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何况贪小利本是人的天性。听秦季这么言之凿凿,学生们一个个踮脚伸脖子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显然动了心。
秦季憋住笑,连忙趁热打铁:“你也想去领?那还不赶快?!还打什么气呀,现在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全抢光了!”
话音刚落,蜿蜒的长龙眨眼间土崩瓦解,学生们扔下自行车没头没脑地朝那家餐饮店狂奔而去,生怕落了后。
秦季这才捧着肚子狂笑起来,叶倾澜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你瞪我干吗?还不赶紧打气,难道等他们回来找咱们算账么?”他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叶倾澜不再理会他,拾起地上的充气管,开始给车胎打气。
秦季伸手碰碰她的胳膊:“喂,汉堡你真不吃?”
叶倾澜和秦季一前一后走进阶梯教室,坐在前排的欧阳涵不禁抬头瞥了他们一眼。叶倾澜自然明白他没说出口的疑问,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亚锦赛之后叶倾澜也开始刻意避免和欧阳涵单独相处,尽管秦季的行为与欧阳涵无关,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何况关于他们之间“三角关系”的传闻热度未消,她也有必要“避嫌”。
有时她也会好奇,究竟怎样的一对父母,居然能养育出这样两个无论外貌还是个性都天差地别的双胞胎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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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澜抱着速写本坐在街角小公园的长椅上,目视着渐渐斜去的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洒在松树的枝梢。深秋的风已经颇具凉意,空气却格外澄清。为了避免在校园里撞见混进来的记者,这几天叶倾澜干脆住在她和李纳真合租的公寓里,也就是她八岁之前的旧居。
沙坑旁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兴高采烈地玩耍,叶倾澜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在她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常常在这里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游戏。那个年代,公园的设施比现今简陋许多,但依然是她童年记忆里独一无二的乐园。
想到这里,叶倾澜不禁暗自喟叹,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了,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孩子们也被家长领回家吃饭去了,只剩下叶倾澜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陷入沉思。
忽然,树枝断裂发出的“吱嘎”声惊扰了她的思绪。“是谁?谁在那里?”她朝黑黢黢的树丛看去。
回答她的只有无边的静寂,叶倾澜不由紧张起来,声音开始发紧:“什么人?快出来!”她重复了一遍。
半晌,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从灌木背后走了出来……
路灯昏暗的光线照在来人清隽消瘦的脸庞上,叶倾澜霍然起立,速写本掉在地上也没察觉。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擂鼓般“咚咚”作响,呼吸也变得不顺畅了。
两人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许久,许久,仿佛变成了两座石像。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郑韬终于艰难地开口:“小澜,刚才没吓到你吧?我……刚好路过,就进来看看。没想到,你也在……”
叶倾澜自然不会相信他口中的“刚好路过”,不过,她也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郑韬是专门来找自己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在自己生命中销声匿迹了许多年的男人,良久,终于轻轻点了下头,低声说:“我就住在附近……,要不要……上去喝杯水?”
当郑韬发现她嘴里的“附近”其实就是他们原先的旧居时,脸上霎时闪过无法掩饰的惊愕和难堪。叶倾澜心底涌起一种报复过后的快感,与此相伴的,还有莫名的酸楚和怅惘。
双眸微微向下,尽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表情,“随便坐吧,我去倒水。”她指指客厅的沙发。
趁叶倾澜在厨房准备茶水的空隙,郑韬沿着客厅缓缓走了一圈,他有些吃惊地发现屋内的变化如此之小。墙壁是当初叶亭和他千挑百选才决定的颜色,地板看起来也还是老样子。也许后来的主人重新装修过,但不知为何保留了最初的模样。即使时隔二十几年,郑韬仍能清晰地忆起当年买下这房子时全家人的欢喜,尽管光是首付就花光了他们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
住在这儿的那几年,虽说生活并不宽裕甚至有些拮据,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是他五十年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这屋子……曾经充满了女儿天真无邪的笑声……
郑韬张开五指抹了一把脸,无声地长叹。这些年他已学会如何忘记,有些记忆就像沉淀在水底的泥沙,轻易不敢碰触,稍一搅动,就会带起一阵浑浊,久久不能平息。
叶倾澜回到客厅,将手中的矿泉水放在郑韬面前的小圆桌上。郑韬拿起水杯但没有喝,“小澜,你怎会……住在这里?”
“我和一个朋友看到报上的招租广告就决定租下来,这里比较安静,地方也够大,有时我会来这儿做做模型,画画设计图什么的。”她侧头看着郑韬,适才平淡的语气忽然一转,“可能……你还不知道,我现在在e大建筑学院攻读博士学位,还有不到两年毕业。”
郑韬并没有因为她话语中隐藏的讽刺而动怒,他凝视女儿的眼神始终是那么的平静温和——一种饱经风雨之后的沉静。
“小澜,我知道的,远比你以为的多得多。我知道你高考考了全市第一,我知道你年年拿一等奖学金,我知道你擅长很多运动,我还知道……,有个叫邵京的年轻人,”郑韬的目光投向她左手的订婚戒指,“你将会成为他的……”
叶倾澜一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我们不会邀请你参加婚礼!”
话一出口,她不由有点后悔。刚才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真切,此刻郑韬坐在明亮的客厅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眉宇间深深的川字纹。他看起来比电视里苍老许多,鬓角早已全白,身材也不似她记忆中那般高大壮实。
“这我也知道……”郑韬苦笑,他停顿一下,侧转脸看向窗外,“其实这些年,我有空的时候就会到这附近走一走。这房子一共换过三次户主,其中一家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非常可爱,也很喜欢撒娇,和你小时候一样,扎两个小辫,总爱跟在大人身后转来转去……”
他的这番话勾起了叶倾澜的童年记忆。那时候,每到父亲下班的时间,她总会迫不及待地跑到楼下去接他回家。有时还会挑个最大最红的苹果或者桃子,献宝似地捧给他,嘴巴里嚷着,我最喜欢爸爸了。而父亲总是弯腰亲亲她的小脸蛋,一把将她高高举起,放在自己的肩头,高兴地说,爸爸也最喜欢你了,宝贝儿。
而如今,记忆里那副宽阔坚实的肩膀,也已经微微松垂。叶倾澜鼻孔开始发酸,她赶紧闭了闭眼,及时阻止了眼里的热气凝结成水滴。
“还记得你小时候,总爱撒娇说‘爸爸坏,我不跟爸爸玩了’,可睡一觉起来就忘了,照样蹦蹦跳跳跟在我身边,从不记仇。真希望我们父女俩现在也能这样……有什么隔阂一下子就抛到脑后。”
叶倾澜沉默了片刻,才说:“有这可能吗?”
其实这不是一个问句,她很清楚,郑韬也很清楚,父女俩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以前你年纪太小,我没法儿跟你解释。所以我一直……不敢去见你,只能躲在远处偷偷看着你。我告诉自己,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我的苦衷。”郑韬用力握住沙发的扶手,恳切地望着她,“小澜,我没资格要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试着理解,哪怕一点点也好。”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叶倾澜摇头,“但是,有个问题,我憋在心里已经很久很久。”
郑韬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没有插话。
“对你而言,成功真的有那么重要?”她话音一顿,声音情不自禁颤抖起来,“值得你用……去交换吗?妈妈和我……,就真的这么无足轻重吗……?”
郑韬放在沙发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住绞痛的胸口,“小澜,你明知道……对我而言你们有多重要,放弃你们,我……”他摇摇头,声音微梗,几乎说不下去,“恐怕……直到临死的那一刻,我都没办法闭上眼睛……”
叶倾澜看着真情流露的父亲,心脏霎时紧缩成一团,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滑了下来。她分辨得出来,他此刻所言的确出自真心。
“那……究竟为了什么?”
“小澜,你可能想象不到,有些人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的生命就不属于他自己。”郑韬轻叹一声,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生在西北一个极为偏僻的小山村,那地方常年缺水环境恶劣。因为条件实在太差,你出生以后我每次想带你回老家,你妈妈都坚决反对。村里没有小学,我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去上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我的父母,你的爷爷女乃女乃,他们都是一字不识的文盲。”
叶倾澜轻轻拭去滑落到腮边的泪水,“我记得爷爷女乃女乃来看过我们两次。”
有关祖父母的记忆因为岁月久远而变得非常模糊,叶倾澜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有一回她偷听到女乃女乃正在对母亲训话,催促母亲早日生个“弟弟”。当时幼小的叶倾澜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也因此对这两位衣着“奇怪”的老人隐隐产生了畏惧。
“我从小喜欢读书,老师也说我有天分。家里虽然很穷,父母却咬紧牙关供我上学。为了我,父亲一次又一次卖血,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油灯下编草席换钱,十个手指全是血泡和老茧。大姐只念到小学三年级,为了多几个嫁妆钱,她17岁嫁给了比自己大20岁的老光棍。妹妹初中没毕业就跑到南方打工给我挣学费。我还有个弟弟,小时候膝关节发炎没钱看病,最后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干不了重活。我每天上学,母亲送我到村口,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儿子,以后咱们全家就指望你了,你可一定要争气呀……”
郑韬自嘲地笑起来,语气苍凉:“从我终于如愿以偿考入重点本科那天起,我就非常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的债,只能用一辈子来还。”
“父亲常说,等你工作挣钱了给家里盖个大房子,让村里那些势利眼好好瞧瞧。姐姐说,大城市的学校好,今后让你两个外甥去你那儿读书,将来也好有点出息。母亲想着什么时候也能有钱打一付金首饰戴戴。小妹想要参加成人考试。弟弟是个残废没有姑娘肯嫁……”
“父母家人为我付出了一切,我怎么有脸告诉他们,自己只是个混不出头的小记者,领着一份勉强养家糊口的微薄薪水,根本没能力为他们实现任何梦想?”
郑韬沮丧地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有时候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念书算了,当一辈子农民又如何?说不定还快活些。”
郑韬讲完了他的故事,父女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窗外传来一阵阵邻居家小孩练习小提琴的声音,吱吱呀呀吵得人心烦。
宁静无波的只是表象,叶倾澜的情绪久久无法从这个故事里抽离出来。荒凉的山村,贫瘠的土地,无望的人们,还有那些满怀热望的眼睛……这一切,距离她的生活那么的遥远,她却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衣衫破旧但眼神倔强的少年,在父母家人的殷殷期盼之下登上奔赴e城的火车,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直到此刻,她才猛然意识到,对于面前这个给予自己生命的人,她所了解的实在少得可怜。
她记起林锐峰曾说过的那些话,这些怀抱梦想,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背井离乡独自来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他们吃过多少苦,他们心里有多苦,恐怕都不是她可以想象的。
原容与说对一件事,这个世界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人性,乃至人生的际遇,也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而对于超出了她想象范围的人和事,她或许……不应该轻易就得出结论……
想到这儿,虽然离真正的释怀还差得远,叶倾澜心中的波澜却平息了许多。她看着对面的郑韬,假装不甚在意地问:“现在呢?你的债……,都还了吗?”
“债早就还清了。你爷爷女乃女乃前几年先后过世,现在弟弟和弟媳一家子住在他们盖的两层楼房里,妹妹自修完高中,如今也结婚生了孩子,妹夫很能干。姐姐的两个儿子在e城,如今都工作了。”说到这些,郑韬眼中流露出许多欣慰。
叶倾澜默默地点了点头,父亲终于还是得偿夙愿了,她的爷爷女乃女乃也终于可以含笑九泉。
没了话题,两人又各自沉默了好久,郑韬终于有些犹豫地开口问起叶亭:“你母亲……,她还好吗?”他停顿一下,又说,“我见过姜致桓,他……看起来像是个不错的男人。你母亲……”
叶倾澜忍不住打断他:“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你选择一些,就要放弃另一些。即便有再好的理由……,你也不能贪心地认为,自己还有资格得到被放弃的那一部分的谅解。”
郑韬神情变了几变,好半天没有再说话。
叶倾澜不禁又有点后悔,前一刻她甚至想,要不要同父亲和解,下一刻伤人的话语却又月兑口而出。但说出来之后,她心里确实舒服了些,仿佛为当年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分崩离析的八岁小女孩,讨回了一点点公道——他们之间的心结已经太久太深,绝非一时半刻可以化解。
郑韬看着女儿,眼神歉然:“你说的对,毕竟……是我辜负了她,辜负了你们。我不该……再有什么奢望。”说完,他起身看看窗外的夜色,“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叶倾澜跟着起身,默默陪他走到楼门口。郑韬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她:“小澜,你变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个很活泼的孩子,整天叽叽喳喳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
叶倾澜抬头看向靛蓝的夜空,月亮在云层中徐徐穿行,发出时明时暗的光芒。她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用一种无情无绪的语调淡淡地回答:“我长大了,人长大都会变的。”
郑韬凝望着她在夜色中沉静如水的双眸,低声问:“是……因为我吗?”
“不是的。”叶倾澜否认了,事实上,她几乎已经忘记儿童时期的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小孩儿,她有时甚至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如此。
“小澜,你是个好孩子,比我和你……妈妈都优秀很多。”郑韬定定地看着女儿,忽然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触模了一下她的脸颊,“爸爸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你这一生平安喜乐,过得比我们都幸福……”
叶倾澜轻轻点头:“我也希望如此。”
无论叶倾澜,还是郑韬,始终都没有提到王晓莎,或者王晓莎所生的儿子,王瑞丰,仿佛……他们并不存在一样——这是他们父女之间另一个不能碰触的心结。
郑韬走了,临走时郑重地对她说,将来一定会补偿她。叶倾澜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个拿不出礼物的圣诞老人,只好安慰那个孩子说,明年,明年一定带给你一个最好的礼物。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了郑韬这句话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