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叶倾澜再也迈不开步子,双腿仿佛钉在了办公室门口。此时此刻,她最不愿意面对的,莫过于眼前之人。
当初她离开晓雾山别墅时对他说,自己和邵京之间必须有个结果,然后才能考虑他和她的事情。当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一去,你会不会就不回来了?她则说,无论结果如何,总要回来给他一个交代。
没想到,她真的……一去不复返……
不速之客听到脚步声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急地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对不起倾澜,我才得到消息,来晚了。”
叶倾澜没能躲开,被他抓住了左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机械地重复这几天说的最多的两个字“谢谢”。
原容与眉头顿时皱起,不胜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却被她明显的红眼圈转移了注意力:“你哭了?”
叶倾澜没有否认,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骗不了人。她挣开他的手,直截了当地问:“你找我有事?”
原容与眉心深深地打了个结,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心底便蓦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叶倾澜客气疏远的态度更证实了他的直觉——她好不容易向他迈出了第一步,现在却又缩了回去,甚至……退得更远……
但原容与知道眼下不是谈这件事的时机,于是他按捺下心中不安,转入正题:“我先去见过邵京的主治医师吴教授了,倾澜,你先别着急。中国的专家束手无策,不等于全世界的专家都没办法了。我已经让人去找国外的专家,很快就会赶到。不管多大代价,邵京的腿……一定会保住的,你放心!”
叶倾澜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听着他一遍遍的安慰,一遍遍的保证。她又何尝不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然而,这份情,这颗心……,她,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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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容与很有效率,先将邵京换到了条件更好的特殊病房,就是以前他自己生病时住过,叶倾澜去探视过的那间病房。又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特别护士,24小时专门护理。用最好的药物,最好的护理,尽量不让邵京的伤势恶化。
不到一星期时间,两位美国专家,一位德国专家,一位日本专家陆续赶到人民医院。这两天这些来自异国的骨科权威一直在做各项检查,和吴敏行教授一同会诊了好几次,似乎并不急于下结论。
有了两名特别护士照顾邵京,叶倾澜不再需要值夜,她也多次劝说秦季欧阳涵不必再来医院。可能被她说烦了,秦季索性打着自己右臂有伤的旗号,办了住院手续住进单人病房,名正言顺地“小病大养”起来。
不过这位“病人”基本不呆在自己病房,有事没事地整天在她身边晃悠。叶倾澜怀疑秦季从网上下载了什么笑话大全的,只要逮到机会,他就不管荤的素的,冷的热的,在她面前显摆个不停。搞得叶倾澜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欧阳涵相形之下安静许多,大多数时候都捧着一本书阅读,或者拿着画夹画画,就这样静静地守在一旁,不主动打扰,也不离开。
由于原容与和秦季欧阳涵经常出入,李纳真私底下跟叶倾澜开玩笑说,这些天医院里的小护士们工作热情空前高涨,下了班都不肯走,就为了看帅哥。李纳真还说,应该在邵京病房外挂个牌子,就说,此地帅哥出没,花痴禁止入内。
邵京还是睡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自从知道要截肢之后,他表现得出乎叶倾澜预料的镇静。尽管每天都要接受好几遍医生巡查,以及各种各样的化验检测,他一直都很配合医生护士的工作,从不抱怨。
清醒的时候,邵京总在重复同样的话题,要么就是劝叶倾澜回学校去,不要耽误了学业,要么就是说她这么不辞劳苦照料自己,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于是叶倾澜举出他们往昔的例子:“还记得我大三时打羽毛球伤了跟腱吗?整整半个多月躺在床上行动不便,你那时忙着准备开题报告,还要天天照顾我。现在总算轮到我还你这个人情了。”
忆起往事,邵京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我记得很清楚,尤其记得,你脸皮薄,为了尽量少去上厕所,拒绝喝水也拒绝吃水果——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两人说笑了一阵,邵京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叶倾澜问他怎么了,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澜澜,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依赖你了?也许……我应该……学习一个人独立生活一段时间……”
叶倾澜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邵京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前些日子找不到你,我发现家里好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怎么找也找不到。没有你提醒,信用卡我也忘记付钱了,结果过期被罚款。澜澜,你对我……太好,把我快宠成废人了……如果离开你,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一个人生活下去,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但始终没有说出下文。叶倾澜却听明白了,邵京这样绕来绕去的,究竟是想表达什么。她知道,这几天邵京表面上冷静淡然,内心却必定十分惶恐也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害怕她就此离去,丢下他一个人,另一方面,他的理性和他的善良又在告诉他,不应该拖累她,一切痛苦全部由自己一人承担。
邵文方的事情了结,叶倾澜以为邵京的厄运也该到头了,没想到命运之神轻轻一个覆手,竟然将他打入更可怕的深渊!叶倾澜忍不住想,假如将要失去双腿的人是自己,她说不定已经崩溃了,甚至宁可自己在那场灾难中死去,也不要活过来面对这无情的现实。命运对待邵京,何其的残酷!
叶倾澜在感慨造化不公的同时,也在深深地自责。她其实很清楚,邵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她的安慰也不是她的照料,他需要的是她切切实实的保证,保证她会信守曾经许下的诺言,一生一世永不离弃。
为什么……这样的保证……她至今无法说出口……
刚听说邵京出事的时候,她不是暗暗发誓,只要能救回邵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那她还在犹豫什么……
“澜澜?”
叶倾澜猛然回神,正对上邵京疑惑的目光,她这才意识到邵京好像还在等待她的回答。于是赶紧集中精神,故意做出嗔怪的表情,白了他一眼:“难怪伤势总不见好转,原来你整天都在胡思乱想!医生不是反复叮嘱过嘛,你现在必须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专心养病!”
邵京马上顺从地点头:“是我不对,我不想了。”
“这才对嘛,你要赶快好起来。”叶倾澜露出欣慰的微笑,柔声说,“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一天又该轮到你来照顾我了。”
重伤的邵京精力不济,聊了一会儿就又睡着了。叶倾澜坐在病床旁,久久凝视他的睡颜,刚才的笑容已经全然消失。
如果换了以前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帮邵京扛起一切,可是现在……她心中有了杂音……
有一个声音在说,这可不是学雷锋做好事,不是偶尔到敬老院里日行一善那么简单,你确定自己扛得起这么重的担子吗?你明明可以活得更轻松的!而且,如果不是遇到地震,你现在恐怕已经和邵京分手了吧?你难道忘记了之前他是怎么伤害你的?即便你愿意选择宽恕选择原谅,你真能拔去心头那根刺吗?叶倾澜,你真以为自己是圣母吗?你明明有私心!
叶倾澜哀叹一声,将脸颊埋进双手,再这样下去,她感觉自己快要人格分裂了!
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果不其然。晓雾山上安逸甜蜜的日子她过了不到十天,一颗心似乎已经中了糖衣炮弹,再也尝不得半点苦辛……
“倾澜——!”
正沉浸在苦恼之中的叶倾澜被一声惊惧的叫声吓得浑身巨震,她抬头一看,刚刚还在昏睡的邵京突然痉挛一般,拼命挣扎起来。
“邵京,邵京!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叶倾澜从椅子上惊跳起来,她想要抓住邵京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手臂,却被他用力挣开。
邵京双眼大睁着,却似乎没有焦距,仿佛根本看不见她,嘴里还在不停歇地呼唤她的名字,声声凄厉!输液的针头月兑落了,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固定在支架上的伤腿也被牵动,邵京发出痛苦的嘶吼,面部肌肉扭曲青筋暴突,却还在不停地挣扎。
叶倾澜再也顾不得许多,合身紧紧抱住他,急出了眼泪:“邵京,邵京!你醒醒!你怎么了,邵京!”
特别护士听到声响,急匆匆从离间跑出来。两人合力终于制住了邵京,在叶倾澜的连声呼唤下,他似乎渐渐恢复了些神智,不再用力挣扎。护士趁机帮邵京重新插好针头,又在输液瓶里加了镇定剂成分。
叶倾澜心疼地握着邵京的手,问他:“你到底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邵京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半天,目光终于有了焦点:“……澜澜?”他的声音又干又哑。
叶倾澜含泪点头:“我刚才一直都在你旁边啊。你……是不是做梦找不到我……?”
邵京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我梦到我们去海洋公园玩,玩着,玩着,你突然不见了……我到处找你,可是找不到……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站在沙漠里……根本没有海洋公园,都是海市蜃楼……”
他的表情已经平和下来,但惊恐和不安还深深地残存在眼神里。叶倾澜慢慢伸出双臂,以不弄痛的力道轻轻抱住他缠满绷带的身体。
“对不起,邵京,我不该让你找不到我的……对不起……”一滴又一滴,她的眼泪落在病人服上,“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保证!”
她终于给出了承诺——
那一刻,叶倾澜的脑海中浮现出x镇的地震现场,那位母亲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女儿挡住钢筋水泥的情景。她自问,如果她和邵京遇到同样的情形,她大概无法做到为了救他而牺牲自己。但是,至少她可以做到,在他今后的人生路上为他遮风挡雨吧——
在镇定剂的作用下邵京再度睡去,这次他睡得很沉,没有再做噩梦。然而,他刚才凄厉绝望的叫声却一直在叶倾澜耳边盘旋不去,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邵京既要忍受身体上的巨大痛苦,还要在她面前佯装坚强,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恐惧……命运已经对邵京如此残酷,如果自己再弃他而去,他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一片黑暗了……
特别护士告诉叶倾澜,这种情形不是头一回了,病人一个晚上常常惊醒几次,也像这样大叫她的名字。叶倾澜听了心中酸涩难当,她怕自己又要落泪,只好掩饰性地将视线移向窗外。
然后,她的目光停在了窗外一个人影的身上,再也移转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