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随着新学年开始,叶倾澜的生活又回到熟悉的轨道上,就像一辆定时定点的列车,按部就班地平稳地向前行驶。她似乎具备一种天生的平衡能力或者说特殊的导航系统,无论经历多大的风浪,总能找回心灵的平静。
开学后不久,成东诃找她谈了一次话,鉴于这是叶倾澜学生生涯的最后一年,成东诃特意询问她的就业意向。叶倾澜向导师表达了希望留在e大任教的意愿,成东诃很赞成,并表示自己会积极向院里争取留校名额。
以叶倾澜一贯优异的成绩,担任结构力学助教时的表现,再加上成东诃在建筑学院的人脉地位,她留校之事几乎可以称得上十拿九稳。当然也不能掉以轻心,因此她也参加了几次校内招聘会投了些简历。
秦季仍一节不落地旁听结构力学,每次都坐在最后一排,叶倾澜的旁边。但几乎每一次都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一回叶倾澜终于没忍住,摇醒他,说:“我看你还是回宿舍睡吧,这样趴着睡觉多难受。”
秦季眼睛舍不得睁开,枕着胳膊的脑袋蠕动几下,朝向她的侧脸上隐隐现出酒窝,鼻翼翕动,睡意浓重地回复:“在这儿睡比较香……”
叶倾澜只好由他去。
*****************************************************************
和秦季那种“天塌下来当棉被盖”的洒月兑态度不同,欧阳涵返校之后似乎总有点郁郁寡欢,仿佛心中有事。问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这天叶倾澜和欧阳涵相约去图书城买书,买完书出来赶上阵雨,两人找了家面馆吃饭,顺便躲雨。
闲聊了一阵专业话题,叶倾澜措辞谨慎地将话题引到秦怀瑾身上:“那天看你被他们带走,我很担心,令尊……似乎是个非常严厉的人……”
欧阳涵拿筷子的手停顿一下,他没有抬头。
“不谈这个话题,可以吗?”
语音里的抵触情绪明显,这一回叶倾澜却不想再任由他搪塞过去。
“欧阳,这件事因我而起,所以我不能不问。自从……你们俩回学校之后,我见你一直闷闷不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方便告诉我吗?”
她终于将心中的疑问和盘托出,得到的却是长久的沉默。一时之间,只剩下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的沙沙声。过了很久,耳边才传来欧阳涵闷闷的声音:“其实……也没什么,你别多想。父亲不是喜欢体罚的人,当然,挨骂难免。只是……”
少年低垂视线,鸟羽般浓密的长睫毛刷过下眼睑,“只是,我……不甘心,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满二十岁,是个成年人了。没想到……”他摇摇头,“还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我甚至想,我和哥,其实,不过是父母手中的两个提线木偶……”
叶倾澜凝视着那张隐入阴影之中的俊秀脸庞,心中也微微叹息。
“……令尊令堂确实比较强势,但他们这么做,也是因为太担心你们。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
她温言相劝:“小时候我也渴望快点长大,现在才发现,时光其实过得很快,用不了几年就真的长大了。等你毕业了经济独立了,即便再想像孩子一样承欢父母膝下,恐怕也抽不出时间。就像我现在,恨不得时间能停下来,别走这么快。”
“也许吧。”欧阳涵淡淡地朝她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说,“我倒……真希望自己一夜之间就长大独立,这样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也不必顾忌任何人。”
上学期成东诃偶尔看到欧阳涵的画作,大为赞赏,当时便有心帮他开一次个人画展。后来因为欧阳涵突然休学,画展的事也就搁置下来。这学期欧阳涵重新返校,成东诃很高兴,学期伊始,筹划已久的小型画展便在e大图书馆的展览厅举行。获得了外界广泛的好评。
叶倾澜也去参观了画展。所有画作中她最喜欢的是一幅名为《春之想往》的油画,画的是澄艳湖春天的景色。画中有一白衣女子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但女子的注意力不在书本上,而是被随风舞动的柳枝所吸引。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女子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带着春天一般明媚的笑意。
整幅油画构图巧妙,色彩柔美搭配和谐,充满生机和暖意,让人看了,心情也不禁和澄艳湖碧绿的湖水一般微微荡漾。白衣女子只露出小半个侧脸,看不清五官,叶倾澜却觉得莫名的熟悉,仿佛坐在那里的人就是她自己。欧阳涵见她在画前驻足许久,便把这幅画送给了她,如今就挂在她宿舍的墙壁上。
画展之后,天才美少年的名声已不再限于建筑学院,整个e大都为之着迷。欧阳涵也因此“桃花朵朵开”,低年级的系花班花之类的就不必提了,甚至连一些高傲的女研究生也放低身段主动倒追他。
叶倾澜本来希望他能早日遇到他的“真命天女”,但欧阳同学实在是固执。他对待追求者的态度非常坚定,不给任何机会,也不给任何解释。甚至为了躲避她们,他走路都是来去匆匆目不斜视。
暗暗叹了口气,叶倾澜低头用筷子挑动碗里的汤面,沉吟片刻,转向另一个话题:“说到将来,你现在大三了,有没有想过毕业之后做什么?打算继续念研究生吗?”
欧阳涵怔了下,他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还没想好,应该会继续念书吧。”
“其实……”叶倾澜看看欧阳涵,神情忽然变得十分犹豫,她抿了抿嘴唇,说出了思虑良久的一段话,“e大的本科教育水平还不错,但研究生院的水平就……马马虎虎了。我觉得,你不如考虑回美国的学校继续深造,harvard,mit,cit,stanford都是非常好的选择。欧洲的一些学校也很不错……”
欧阳涵顿时明白过来。她不是随随便便提起这个话题,她……!一股强烈的情绪直冲头顶,强烈得几乎令他在她面前失控——
她,她是在……暗示他应该离开……
欧阳涵忍不住抬起眼睫,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暗暗咬住牙关,将所有的情绪收藏起来。但,那双冰蓝色眼眸里一瞬间迸发出的疑似悲愤控诉的光芒,仍使得叶倾澜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望着欧阳涵线条美好的侧脸,叶倾澜心底不禁有点发虚。她亏欠他们兄弟良多,此生大概也没机会偿还。可是,如果继续这样暧昧不明地来往下去,她怕,终有一天会造成更大的伤害。特别是眼前这个少年,她再清楚不过,在他淡漠高傲的外表之下其实有一颗极其敏感容易受伤的心。
如果不是因为地震,此时兄弟俩应该已经回到美国,回到母亲身边了。叶倾澜想不明白,他们为何改变原定计划留在了e大?表面上,他们待她如同普通朋友,并无逾矩之举,可……内心的不安却始终无法驱散……
窗外花坛里的积水被急促落下的雨点击打出无数个小洞,欧阳涵呆呆地望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同样千疮百孔——
为什么她可以不动声色地暗示他离开?他在她心中……真的就这么无足轻重?
藏在桌面下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刺痛感总算暂时将他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拉回来。
不,不,他不能放弃!
欧阳涵转回头,强迫自己鼓起勇气正视她的眼睛,有条不紊地回答她的问题。
“我认为跟其他名校相比,e大也有她自己的优势,完全不必妄自菲薄。何况,我相信自己留在成老师组里会有更大的收获。”
凝起一双蓝眸,视线直接与她交会,他寸步不让,“学姐不欢迎我留下来?难道说,叶学姐这么优秀的人,也担心被后辈赶超?”
“不,不是这样的……”叶倾澜舌头开始打结。
“我想也不至于。”欧阳涵打断她笨拙的解释,颇有风度地微微而笑,“学姐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今后我还要跟你多多学习呢。”
叶倾澜识时务地选择了闭口不言。她再次意识到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一年前初识时那个青涩寡言的少年,一年的时间里他迅速成长,不仅仅是外貌上的变化,心智也成熟稳重了许多。刚刚不过三言两语,就让她原本因为年龄而具有的天然优势消失殆尽。
她这一沉默,两人便没了话题。
邻桌坐着一对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小姑娘模样秀气文静,像个大人似的端端正正坐着很少开口。虎头虎脑,看起来很活泼的男孩子一个劲逗她说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男孩也不在意同伴的冷淡,自顾自说得高兴。
过了一会,女孩忽然将自己碗里的牛肉夹了两块放到男孩的碗里,嘴里若无其事地说:“我不喜欢牛肉,你吃吧。”男孩如获至宝,盯着碗里多出的牛肉眉开眼笑。
欧阳涵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间生出感慨:“当年你们……是不是也像他们这样……”
“我们?”
“你和原容与……”欧阳涵低头回避她的注视,话音虽低,但字字清晰,“你……喜欢过他吧?”
叶倾澜直觉想要否认,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欧阳涵仍然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摆弄桌上的纸餐巾,“邵京既然已经离开,为什么没有……没有和他……”
他语义含糊,但她立即听懂了:“也没什么为什么,怎么说呢……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对某些事看淡了,不再感兴趣了?”
她的视线再度飘向邻桌的少男少女,轻声感喟:“像他们这般年纪时,爱情总来得轻易,就像两根暴露在外的电线,随意碰触就能擦出火花。一次眼神不经意的交会,一次偶然的肢体接触,一句无心的玩笑话,都可能成为一段恋情的开始。”
“可是,随着年纪增长,经历的多了,人心也好像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绝缘层,变得坚硬、麻木,轻易不会动心,渐渐地,就爱无能了。”她苦笑起来,带点自嘲带点无奈。
欧阳涵闻言不禁有些怔忪,想不到,眼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仿佛已看尽人世的沧桑。他心里一阵难过,也不知为她,还是为自己。当下便勉力对她笑笑,故作轻松地说:“光听你说话还以为你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太太呢,其实你也不过大我几岁,想法怎会如此消极?”
叶倾澜想了想,也笑开了:“可能跟咱们处在的年龄段有关吧,26岁和20岁真的感觉差很多,甚至可以说有代沟了。如果是46岁和40岁,确实没有本质的差别。欧阳,想跟我平起平坐的话,你恐怕还要等很多年呢。”
后半句话她虽然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他却莫名地为之一震。不错,也许就因为他们相遇太早,不过六七年的差距,竟可以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越。难道,这就是他们注定的宿命?
想到这,欧阳涵的心蓦然抽痛,同时一阵不甘涌上来——不,不,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再次告诫自己。
“代沟?也太夸张了吧。”欧阳涵按捺住翻涌的情绪,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端庄秀美的女性脸庞上展开温和的微笑:“一点都不夸张。我觉得人生就像河流,年轻时是水流湍急的上游,年纪增长就会渐入平稳,到了晚年,就如同河流的下游,轻易激不起浪花。”
她忽然起了玩心,伸出两根手指探向欧阳涵的脉搏,同时用另一只手模着自己的手腕,比较起来:“你瞧,年轻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血液好像也流得快些。”
毫无征兆的,欧阳涵突然反转手掌,扣住她正打算离开的手,紧紧地抓住不放。
叶倾澜惊诧地看向他,欧阳涵不言不语地将她的手腕转了个方向,正面朝上,手指稳稳地搭在她脉搏上。
“你,你做什么?”叶倾澜心跳骤然提速。
欧阳涵笑了,笑容带着几分自得。他说:“现在,你的血液已经流得和我一样快了。”
叶倾澜想抽回手,却抵不过欧阳涵的手劲。两人靠得很近,她甚至闻得到少年人特有的清新干爽的气息。一段几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片段突然跃入脑海,上次在游泳馆她被记者包围时,是他月兑上的外套,盖在她头上,保护她离开——
外套上的味道,正和此刻一样……
“欧阳……”她讷讷地不知如何开口。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视她,仿佛只要片刻放松,她就会逃跑似的。一遇上她惊疑的视线,那双平素淡漠冷静的蓝眸里光芒闪动,似乎本能地想要闪躲,但随即又重新坚定起来。叶倾澜从他眼底清楚地看到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勇气。
年轻的脸庞因为故作沉稳而线条紧绷,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一抹红云却无法控制地从耳根开始,像墨迹在宣纸上扩散般,慢慢染红白玉双颊,再一会儿,甚至连脖颈处也沾染了粉色。
“倾澜……”
在沙沙的雨声的伴奏下,他握着她的手,用小提琴般优美隽永的声音缓缓念出她的名字。
蓝眸,深邃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