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眼睛的对手是一个年龄和他相仿佛的人,那个人身材不高,长相也不魁梧,但是浑身透着一股阴冷,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让人不敢直视。他的腮边长着一撮毛,让他的面容显得很恐怖。
双方在砖窑外直立着,凝视着,都想从心理上压倒对方。风卷着一片落叶,从他们的中间吹过去。
北方烧砖烧瓦,需要的是黄土,一车又一车黄土被做成了砖胚子,拉进了砖窑里煅烧,拉出来后就变成了盖房砌墙的砖头。所以,砖窑周围就变成了一片空旷地带。
这片空旷地带变成了今天的战场。
小眼睛一向信奉的是以快打快的信条,所以,小眼睛趁着落叶吹过来,一撮毛眨眼睛的时机,就突然跳起来,挥拳打向一撮毛的胸脯。一撮毛腾腾腾连退几步,稳住阵脚,侧身过来踢向小眼睛。
我吃了一惊,本以为大胖子的人都是些老月,老月是依靠设局骗钱生活的,而镖师是依靠习练功夫生活的,骗钱是老月最主要的生活内容,练功是镖师最主要的生活内容,我想当然地以为,小眼睛会很轻易地击败一撮毛,就像此前一招击败小胡子一样,然而我没有想到,一撮毛居然是高手。尽管我对武功不是太懂,但是我能够看出一撮毛有招有势,一板一眼。
这些人绝不是寻常的老月,他们是干什么的?寻常的老月,怎么敢向镖师下战书?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打很长时间,就像评书里所说的大战三百回合,其实双方很快就有了结果。小眼睛牢记师父光头刚才的叮咛“鞭虎挡风”,“鞭虎挡风”这句话江湖黑话的意思是说,把对方打跑就行了,不能下杀手。所以,小眼睛的拳脚打向的,都不是要命的地方。而一撮毛就不一样了。一撮毛每一招都是杀招,专门攻向小眼睛致命的地方,喉咙、裆部、眼睛……小眼睛不得不撤拳阻挡。几招过后,小眼睛就拳法乱了。
小眼睛不但败下阵来,而且脖子也被一撮毛掐出了几粒紫葡萄。
小眼睛是个死心眼,他宁肯自己被人家下了黑手,也不敢当着师父光头的面,跟对方死掐。
输了一局,剩下的两局必须赢。
第二局最为关键,如果第二局赢了,第三局就成为决赛局;如果第二局输了,第三局连打都不用打了,镖局直接出局,赶着骆驼向东走,回到张家口,以后这条路就断了。
第二局,光头决定亲自出手。
豹子说:“你是镖头,你要压住阵脚,第二局应该让我上,你来打第三局。”
光头想了想,就点点头。
豹子站在空地上,高大魁梧,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下凡,让人望而生畏。
对方阵营中几个人窃窃私语,然后就走出了一个身材高挑的人,他留着那个时代最时髦的分头,这个人看起来比豹子至少要年轻十岁。
豹子抱拳致意,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分头和豹子一照面,就用快拳直击豹子的面门,豹子侧身躲过,抓住他的肩膀,准备用一个蒙古摔跤中的大别子,分头格开豹子的双手,赶紧退后几步,躲开了豹子的攻击范围。
分头连用几个招式,都被豹子轻描淡写地化解。分头就像喧嚣的溪水,豹子就像沉稳的岩石。
任何人看到现在,都知道分头落了下风。
分头又一次扑上去,挥拳打向豹子,豹子抓住他的手臂轻轻一带,分头就爬在了地上,这就是武术中常用的“四两拨千斤”。
豹子以为分头倒下去后,就会自动认输,然而,分头却没有认输,他爬起来后,继续挥拳打向豹子,豹子伸出手臂一挡,鲜血突然顺着手臂流下来。豹子惊讶地望去,看到分头的指缝间亮光闪闪,那里藏着暗青子。暗青子就是暗器。
对方使阴招,豹子不再客气了。当分头又一次挥拳击来时,豹子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分头手臂负疼,手掌松开,暗器掉落在地上。我看到那是一个半圆形的铁环,可以用手指握住,对外有三根尖刺,可以藏在指缝。
分头的暗器突然掉在地上,所有人都震动了。镖局这边惊讶于对方的无耻和下作,竟然用暗器伤人;大胖子那边惊讶于豹子的神勇,分头手藏暗器,居然也不是他的对手。
暗器突现,双方都僵住了。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看到小个子飞一般地跑过来,他附在光头耳边说着什么,光头神色大变。
所有人都望着光头,光头一挥手臂说:“走!”然后自己径自离开。
我们跟在光头的后面。豹子又跟在我们的后面。
快要走出砖窑的时候,我回头一看,看到大胖子们站在原地没有动,一缕阴险的笑容,浮上大胖子那张酒色财气的臃肿的脸。
我突然意识到,老月真可怕。
我们回到县城,直奔居住的那座大院,大院里一片混乱,一头骆驼躺在地上,它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半个院子。院子里布满了杂乱的脚步和打斗的痕迹,一根断裂的木棒,被丢在骆驼身边。
这里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我们离开院子的时候,留下了一部分人看守,现在他们都走出来了,唯独缺少年龄最大的那位镖师。大家平时都戏谑地称他老当家的。
老当家的做了一辈子镖师,本来早就应该颐养天年了,可是年轻时候走镖时,和响马打斗,身体受伤,那个玩意儿坏了,所以他一辈子未婚,他没有家,就把镖局当成了自己的家。
老当家的沉默寡言,他是镖局上上下下里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那个人,人们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就是一道影子。
守镖的几个人中,花面狸是首领。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人们称他花面狸,是因为他身手敏捷,又鬼点子多。在这支走西口的驼队中,花面狸是光头的副手。
花面狸说,光头带着我们离开不久,门外就来了一群卖艺的。那些卖艺的在村子里吹吹打打,惹得一村的人都跑去看稀奇。花面狸知道院子里护镖的人少,就关闭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去。过了一会儿,卖艺的开始挨家挨户敲锣打鼓,上门要赏钱。按照北方的习俗,遇到上门来要赏钱的人,主家都要给点,有的多给点,没有的少给点。因为民间传说,这些卖艺的在你家门口吹吹打打吗,会给你家带来好运。
院主人打开院门给赏钱,老当家的跟在后面看热闹。
看到院门打开了,那群卖艺的就丢掉了锣鼓家伙,从推车里抽出大刀长枪,向院子里冲来。
事发突然,院子里的人还没有做好准备,老当家的看到情势不好,就双手把住了院门,大声呼叫响马来了。花面狸和留守的人操起兵器冲向院门,然而已经晚了。老当家的被响马乱刀砍死,响马踏着老当家的尸体,冲入院子里。
响马人多,而花面狸他们人少,双方一交锋,响马就占了上风。花面狸无奈,只好让大伙且战且走,退到窑门口。身后的窑洞里,是这次走镖时押运的货物。
响马攻打镖师,只会是为了货物。
响马把镖师逼到了窑门口后,攻不上去。镖师严密地守护着窑门,响马虽然人多,但用不上那么多人。镖师就像团成球状的刺猬,响马就像青面獠牙的怪兽,双方相持不下。
响马的阴谋不能得逞,焦躁不安,就在院子里乱砸乱打,一头受惊的骆驼挣月兑缰绳,在院子里乱窜,响马对着骆驼刀枪相加,骆驼倒在了血泊中。
双方相持不下,突然,一个响马端着铁锨走来了,铁锨的铁头里是冒着火苗的煤炭。刚才他们在门外吹吹打打的时候,院子里正在做饭。
看到那些冒着火苗的煤炭,镖师们都吃了一惊。如果响马把这一铁锨滚烫的正在燃烧的煤炭扔向他们,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花面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一位表示递给他水碗,他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听到花面狸说到这里,我们都捏着一把汗。
喝完水后,花面狸接着说,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了动静,有几个人手持鞭炮冲进来,他们把点燃的鞭炮丢在响马的身上,爆炸声震耳欲聋,响马的衣服被炸出了几个破洞,响马的脸也被熏得乌青。这几个人丢完了鞭炮后,又拿出了刀枪,冲向响马。
镖客看到来了救兵,立即发动****。响马受到两面夹击,只能落荒而逃。镖客与响马作战,从来不敢赶尽杀绝,只是把他们赶跑,适可而止。所以,镖客们只是把响马赶出了大院,再没有追击。
他们回头寻找那几个放鞭炮的人,想要镖师感谢,但是那几个放鞭炮的人,已经冲出了大院。
响马在前面狼狈逃窜,几个放鞭炮的人没有追击,他们跑到了一棵老槐树下。那里,有一个人牵着几匹马,放鞭炮的人一人骑着一匹马,一眨眼间就跑远了。
豹子听到花面狸这样说,感到非常奇怪,他问光头:“镖局在这里有朋友吗?”
光头说:“镖局在这一路上都只是匆匆的过客,既没有仇家,也没有朋友。”
豹子说:“这件事情实在太奇怪了。他们给我们帮了这么大的忙,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匆匆走了。”
光头说:“我也想不明白。”
盐池县城很危险。
大胖子应该是老月的总舵主,老月在江湖上是以骗术见长,而不是以武功见长,而今天的比武中,一撮毛和分头都有比较高的武功,显然不属于老月这一派的。他们应该是老月们邀请的人。
从我们被卖剃刀的盯梢,到大胖子和老月们给我们下战书,中间也只隔了一两个时辰,如果老月们敢于向我们提出挑战,那么他一定和一座毛、分头们联系好了。如果大胖子要在一两个时辰里找到一撮毛和分头这样的帮手,似乎不合情理。那么就是说,一撮毛和分头他们早就和大胖子的老月们有勾结。
那么,一撮毛和分头们又是些什么人?
一撮毛、分头,还有另外一个有武功的人,和老月们相勾结,将我们骗出,然后,另外一批有武功的人趁机攻打防守空虚的大院子。这些有武功的人是一个帮派的,老月们是一个帮派的,这两个帮派又是如何沆瀣一气,走到一起的?
我深深地感觉到,盐池县城非常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