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的俞定书病倒了。
这个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俞府大院,丫鬟们凑在一起喋喋不休,把四小姐的病情吹得天花乱坠,只差没有断言对方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一生病,去庵里头抄经的日子自然得无限延期了。
至于延期到什么时候,三太太站在老太太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了半天,表达了一通四小姐体弱多病、恐不能立刻完成老太太嘱托、无限愧对俞府父老的心碎感言之后,总算把老太太说得额头青筋暴跳,头昏眼花,烦不胜烦,挥手同意了她病愈之后再去庵里接棒五小姐的一干事宜。
杏娘在边上听得又生气又好笑,三太太母女小算盘倒是打得贼精贼精的,打量着老太太上了年纪,俞府一大家子人多事杂,就想用“拖字诀”蒙混过关,那也要看看其他人同不同意吧?俞府百来口人,又不是只有她们长了脑子,其他人脖子上挂的东西都是装饰品!
再怎么说,二房也是实质上的受害人。上上下下都知道,俞家六小姐俞杏娘被占了不少便宜,没道理在老太太面前审出了结果,判决下来了,有人拒不履行,她就要草草了事。
倒不是她小气,记恨着那几包燕窝。这是面子,更是气节问题。不然人人都像俞定书那样,跑到二房嫡出小姐这里蹬鼻子上脸,完了说一声头疼脑热就没事,那她还在俞府混什么?
所以,这小姐的架子要端,落井下石的事情,一件也不能少!
想通了这点,杏娘在老太太面前上眼药也就愈发坦然起来。她本来就是在现代社会职场钻营过的,做起这等煽风点火坑死人不偿命的事来,更是得心应手。
俞定书托病不出,在老太太面前绝了迹,她就一个劲地在众人面前提起她,三句不离人参燕窝,时不时刺激一下大家的记忆力。
今天对三太太说:“四姐姐病好了没?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没让青菱把燕窝和人参给四姐姐送过去,她就不会生病了……”
明天再对老太太说:“四姐姐的病到现在还没好,祖母,你给我的人参找到了,我让青菱给四姐姐送过去吧,让她补补身子……”
或许是俞杏娘老实好欺负生性纯良的性格特征太深入人心了,她的博爱小白花形象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好一个友爱姐妹识大体的孩子啊!
老太太欢喜之余,又被杏娘话里的内容时不时挑起了那日里发生的荒唐事,顿觉气不打一处来。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杏娘越乖巧懂事体贴人,就越能突显俞定书的小人行径,陷害姐妹不说,做错了事还百般抵赖,借病逃月兑处罚,果然是歹竹出不了好笋。
杏娘在老太太面前说话的次数多了,自然得让自己有所进步,不能一味伪装下去。以前的原主是胆小不太敢在人前说话,在自己屋子里蹦跶得还算积极,她现在在丫鬟面前表现挺正常,在老太太这头也就略微磕巴了几次,就让自己恢复正常了。
还有一个原因,她总觉得这些古人待人接物颇有智慧,特别是老太太,吃的盐比她走过的桥还多,看着就是个不简单的。她不敢太装,意思意思给人个缓冲期也就行了,适可而止,装过了头被人看出来就真不太好了。
到这里,她又该庆幸一遍女主只是说话稍微有些结巴了,如果是个傻子什么的,估计她这会儿这些表现,早被人拖出去焚了。
俞定书成了俞府的潜水党,三房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却并未如昨日星辰那般陨落,反而随着之后三老爷的归来,愈演愈烈了。
这件事还要从吉州宋家姑妈寄回来的一封信说起。
去年十月,俞家二小姐俞定容去吉州作客,十一月出游时,坠马受伤了,到了十二月还不见好转,眼看着年关将近,又有大雪阻路,大太太舍不得嫡亲闺女一路颠簸,同老太太商量之后,干脆让俞定容留在姑妈家过了年。
今年一开春,俞定容就派人送来了信,信里提及宋家表妹蕙兰可能会跟她一道回来,在俞府小住些日子,把许久没见过外孙女的老太太乐了好久。
后来,吉州那边出了一些事,俞定容回程的日子一拖再拖。原本有些心焦的老太太这个时候突然接到了自家亲闺女的一封长信,信里说,她要带着儿子女儿归门省亲。
于是,俞府自然而然地忙碌起来了。
宋家姑妈是老太太唯一的闺女,自从远嫁吉州之后,最近一趟回来还是二老爷故去的时候,一晃好几年过去,也不知吉州那边如今又是何等光景了。
俞府上下,都晓得老太太对此次姑太太省亲的重视程度,大至主持中馈的大太太,小到后院角门扫地的小丫鬟,都不敢怠慢。
一番人仰马翻的准备之后,就到了宋家姑妈来的日子。
一大早,老太太就派了人去码头守着,街口、门口的地方也使了人看着。
俞家的几位哥儿连着穆冕,今天都没去学里,小姐们除了生病的、不在家的,其他也全部到了老太太院里坐下来。
老太太隔一会儿就要问上一回,吴嬷嬷和紫兰没法,只得让小丫鬟们来回跑个不停,待老太太一问起,就能立刻答了:“姑太太还没到呢。”
大太太也急,可是这会儿也不敢表现出来,每每回来的人说了消息,她也要跟着劝上几句:“她们走的是水路,不比其他,慢一些也是应该的。”
到了快吃晌午饭的时辰,一个扎着双髻,约莫十一二岁的丫鬟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撑着肚子一阵粗喘,指着外头,说:“来……来了……”
老太太一听,哪里还坐得住,立刻站了起来,一副要出去接人的架势。
吴嬷嬷赶紧扶住了她,三个媳妇吓了一跳,大太太上前一步,虚手扶了她另一边,道:“母亲,你这不是要折煞我们吗?哪里有姑太太回门,让做娘的亲自去门口迎的道理。”
嫁出去的女儿回门,做娘的亲自去迎自然是有的,譬如《红楼梦》里的贾元春省亲。不过,那是特殊情况。
俞家姑太太嫁的是吉州世家宋家,外人看来底子是不错,和俞家比起来还是差一些的。
杏娘略一思索,想通了其中的道道,观察起众人的反应来。
二太太魏氏瞅了一眼那个气喘吁吁的丫鬟,问道:“你只说姑太太来了,可知姑太太这会子是到哪里了?”
那丫鬟喘红了脸,想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奴婢方才听见,说是去码头的管妈妈已经接到人了,怕老太太等急了,派人骑马赶回来先说一声。不过姑太太坐的马车驶得慢,这会子应该还没到西街口的。”
二太太正要说话,三太太却横插一脚,抢过了话头,凑上去对老太太说:“老太太先在屋里头歇着吧,今儿外头风挺大的。横竖姑太太总要进府的。”
杏娘忍不住偷翻了个白眼,她对面坐的是二少爷俞承泽,一听这话,抬头扫了他家母亲一眼,嘴巴动了动,又低着头吃起茶来。
全场静默了一会会。
最后,大太太强笑着,说:“三弟妹说得对,外头风挺大的,母亲就在屋里头待着吧。我和两位弟妹带了誉哥儿他们,去门口接了姑太太,你看如何?”
老太太这才点头应了。
接人的事情就这样一锤定音了。
杏娘跟着大家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往外走。走着走着,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俞府朱红色的大门被人从两边打开了,杏娘站在三位太太后头,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从缝隙里往外看。
所谓的门外,是和俞府一色的青瓦白墙,空空荡荡的路上,没有一个人。
杏娘咽了口唾沫星子,这和她想象中的“外面的世界”,差异太大了。
大太太侧过身子,对两位妯娌说道:“让誉哥儿领着兄弟们去外头等吧,我们就在这二门外守着,宋家姑太太马车一进来,我们就能看见了。”
原来这里是二门外啊。
杏娘垂下头,手里攥着衣袖子,一阵酸涩涌上心头。
“娘,我和哥哥一道去外面等姑妈和二姐。”二太太和三太太点头同意了,俞定琴突然半路插嘴进来。按着顺序,俞定书没来,五小姐在山上抄经没回来,杏娘边上站着的就是这胖丫了。
大太太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怎好去外头抛头露面?”
俞定琴犹不安分,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车轱辘滚动的声响打断了。
大少爷眼前一亮,道:“娘,二婶,三婶,你看,姑妈的马车来了。”
大家往车子方向看去。
这是一辆看起来挺破败的马车,刷的红漆月兑落了一半,斑斑驳驳,好似一张狰狞的面孔,车顶上系着的璎珞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杏娘歪过头,接宋家姑妈的车子是大太太从俞府派出去的,这样子规格的马车,也……太不上档次了吧?
大家看着大太太的眼神变了样儿,大太太更是奇怪,道:“这不是我派去接姑太太的车子啊……”
那马车的门帘一挑,从里头冒出个人来。
三太太吃了一惊,叫出声来:“老爷,你怎么回来了?”
三老爷从车上下来,看到二门外大大咧咧站的这么一批人,俞府上下,除了老太太和大老爷,全齐了,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你……你们……怎么全出来了……”
三太太回道:“今儿个姑太太回来。”
帘子又动了动,一双细长白女敕的胳膊伸了出来,腕上一只精致的掐丝镯子,一看便知是个女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