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幽阁之所以叫做竹幽阁,自然有其清爽悠然的韵味。
北方竹林难觅,这阁间中翠竹做的镂空长屏、竹饰雕梁、窗棂门沿,就成了一种都城中难以见到的雅致。
自古物以稀为贵,在西北的都城里,这种带有江南韵味的地方,也就成了众人附庸风雅的所在。
加之此阁的熏香也与他处不同,也不知红袖楼的东家是从何处弄来了这种不知名的香料,清雅中带着几分似有似无之感,幽静的一塌糊涂,却又不乏那种旖旎的柔软,让人想起楼中女子们那弹软的身子,惹人**。
这香料历来无名,后有好事者冠之以“一炉香”三字,竟也颇为得此中趣意,于是便慢慢流传广泛起来。
偏偏这香料只供应此一房,单是为了这炉香,点名要包下这竹幽阁的人便已然数不胜数。
更何况,这竹幽阁的客人还可以听潇潇的弹唱,这样一位田流坊的头牌从不轻易出马,除了偶尔在楼下的台上闲闲的唱上几句之外,便只为达官贵人或是竹幽阁的客人弹唱。这样的头牌与拿捏的身段,自然也给竹幽阁增色不少。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位赫国公的二公子,非要死乞白赖的点明要这一间包间。即便是放眼整个田流坊,能与竹幽阁种种匹敌的,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
只是竹幽阁在田流坊里有这样的地位,想要在这里享受一夜温柔,当然不是寻常人物能够担当的。这不单单是钱财的问题——当然,如果正巧竹幽阁这日清闲,也可能会有价高者得的时候——更多的时候,这间阁子里面的主顾,往往是非富即贵,甚至富贵双全。简而言之,并非是寻常人物能够来的地方。
当然,人比人总要气死人的。对于田流坊大部分的主顾来说,竹幽阁与潇潇都是红透了半边天,属于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但是对于早已在潇潇哪里登堂入室、在红袖楼里有了抽成的李隆基来说,竹幽阁不过是一个别致的房间,而潇潇也只是一个你侬我侬的伴侣。
但即使是这样,李隆基仍旧有些不满足,尤其是每次见到郑丹青、或是见到潇潇研究郑丹青写出的唱词的时候,他的心中都难免升腾出几分男人的独占欲。这种独占欲是很微妙的,不单单在于肉、体上的独占,还包括着精神方面的占有。
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整日整夜只想着自己,把自己当做神一样去崇拜?又有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看着别人写的词曲便满眼放光,一看到词曲的作者便一脸羞涩?
因为这些种种,李隆基虽然不至于因此暴打郑丹青一顿,却仍旧心有块垒,不得解月兑。
不是不欣赏郑丹青那些词曲的漂亮劲儿,李隆基本就不是那种不学无术之辈,更加不是什么因妒生怨、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小人。只是在女人身上,他总是有一些天生的风、流劲儿,也就是这样的性子,才注定了他日后为杨贵妃倾城倾国。
好在现如今,那还是未曾发生的事情,安史之乱的混乱与萧条,到现在为止,还是可能避免的。
不过说到底,现在身为一个小小王爷、站在政治风暴之外的李隆基,自然也不会去考虑太多有关忧国忧民的问题。他更加看重眼前的女人,以及过些日子之后他要送给突厥人的贺礼。
他不是很喜欢郑丹青,但是却很喜欢郑丹青的那句话——就算是再好的东西,他们,也未必看得懂——这样的话,才是百姓们应有的骨子里的骄傲。
当然,想是这样想,但毕竟涉及到国与国之间的外交,面子和里子都要保的周全,总不能真的随便送一幅自己平时的习作过去,那样不单单是落突厥人的面子,也是丢了自己朝廷的脸。
突厥的使节大概十一月会来,所剩的时间并不是很多,眼前的这幅仕女图到底如何,显得有些重要。
所以,当李思训拿起那幅画,迎向烛光的时候,紧张的人还有李隆基一个。
烛台也是竹制的,不过儿臂粗细的台身,却被精细的雕刻成一幅鸳鸯戏水图。
灯油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不会有任何烟尘气,更加不会有那种难闻的味道,以免影响那“一炉香”。
光却是足够亮的,最起码,足够让李思训看出几分画纸绢布的破绽。
“这绢本……”李思训明显皱起了眉头,看向郑丹青,“小家伙,你有没有看出什么来?”
郑丹青轻轻叹息,颔首道:“还是先生目光如炬,在灯下这样一看,果然有些问题。这绢布的颜色……深了些,而且这个地方,”他指了指那枚闲章的四周,“平时看不出来,这样一瞧却看得明白,印章的颜色有明显的晕染,应该是做旧调色时熏到了旁边所致。这画……真是,可惜了。”
李思训闻言有些惊异,看了郑丹青一眼,由衷赞道:“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老夫原本以为,你只是见识多一些,所以眼光比旁人刁钻些。如今凭借着这幅画,你竟能够说得这样清楚……小家伙,你到底师承何人?”
郑丹青顾左右而言他,淡笑道:“不过雕虫小技罢了,何足挂齿。”
李思训见他如此讳言,也不好逼问,只将手中的画轻轻放下,对李隆基道:“画是好的,只可惜有了做旧的痕迹,那便只能称之为赝品了,就算是画本身再好,也难登大台面。”
摇了摇头,李思训微微有些恼怒的道:“老夫平素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些班门弄斧做旧作伪之人,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骗人钱财,书画二字的风雅,都被这些人折腾的满是铜臭之气,着实让人气愤!但更可恨的,就是做这画的人!”
李思训紧皱着眉头怒,狠狠的拍了拍书案,道:“你瞧瞧这画,细看看这笔法、这构图,和这其中所暗藏的吴带当风的潇洒劲儿!这样的画作,是一般人能够画得出来的么?没有十几年工笔的苦功夫,有谁能够画得出来?可是这个家伙呢?嗯?这么好的画,竟然拿去做旧!拿去作伪!明明本身就是好东西了,却偏偏要弄成百年前的样子,只是为了多赚几个钱!这样的作画之人,真是、真是暴殄天物,朽木不可雕,弃本身才华而不顾,只往那钱眼儿里钻,老夫我、老夫我……哎!罢了!真是气煞老夫了!”
李思训看来是真生气,平素看起来也算淡然的性子,如今竟气的一连串的怒骂,面色也因为怒气而红了起来。
众人看李思训当真是气的不轻,一个个急忙上前笑劝着,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言词安慰,不在话下。
郑丹青听着他对临仿的贬低,倒也不怎么在意。类似的话,他上辈子听得多了,早已学着不放在心上。再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原本大家的立场就不一样,互相的话互相都听不进去的,那又何必多说。
只是看这老头气鼓鼓的样子,要是真的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老本行,老头恐怕真的会不顾老胳膊老腿,举着拐杖追着揍自己一顿吧?
想着那画面,郑丹青就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好在李思训是不拿拐杖的,就算他真的拿了,郑丹青也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的老本行……
众人哄着老先生开心,李隆基手脚麻利的赶忙将那幅花鸟收了,又给了潇潇一个眼色。
潇潇会意,乖巧的又笑着弹起了曲子,这回却不是郑丹青那些或软腻或清异的词句,而是铿锵顿挫的《凉州词》。
《凉州词》有些像宋代的宋词,格律与曲调都定下了,诗人只要按照这些东西作诗即可。说起来,也应该算是后世宋词的雏形罢。
《凉州词》用胡琴弹奏最佳,琵琶弹奏也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让潇潇这样的女孩子唱出那种铿锵有力的调子,竟也有些别样的美感。
只听潇潇唱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缥缈悠远的唱腔一出,就仿佛一道清亮的笛音,将一片山川雄关缠绕着,捭阖着推送到人们的眼前。
就着在座之人的几番酒水,李思训愤懑的情绪终于被揭了过去,听着那悠长百转的歌声,老头的脸上带上了几分遥想的韵味。
李隆基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没来由的却瞪了郑丹青一眼。
郑丹青不禁苦笑,心想找李思训他老人家又不是我的主意,您瞪我有什么呢?
他心里叫着苦,李隆基却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趁着潇潇一曲唱罢众人叫好时候,调侃着对郑丹青道:“那个,郑丹青啊!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虽然长得忒俊了些,也毕竟是个男人,怎么每天写出来的都是些期期艾艾的词曲呢?跟个娘们儿似的!你不会是……哈!那里有什么问题吧?”
此言一出,自然引得满堂哄笑,就连老头子都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早就忘记了方才的愤怒。
郑丹青闻言倒也不恼,只淡淡一笑,回手重新将娇儿抱在怀里,笑道:“丹青那里有没有问题,娇儿姑娘最为清楚了。王爷不如问问她?”
娇儿早就红了脸,小粉拳软绵绵的砸上郑丹青的胸口,嘴里娇滴滴的叱着。
潇潇的脸上也染了红晕,低着下巴,抿嘴噙着笑。
李隆基却正在调侃的兴头上,少年般不依不饶的道:“娇儿当然向着你了,你可是她的客人,她怎么可能会在别人面前落了你的面子?就算是你那里真有问题,她不也得替你隐瞒隐瞒?我是说真的,就是最开始潇潇唱的那个曲子,嗯,叫什么来着?”
“《六州歌头》。”潇潇提醒道。
“哦,对,《六州歌头》,”李隆基点了点头,接着笑道,“你瞧那些句子,怎么听都是些软腻的娘们儿似的歌词。又是什么‘东风着意’,又是什么‘红粉腻’的,郑丹青你一个男人,就不怕把自己腻歪着!难道你就不能弄出些豪气点的词曲么?要知道,咱们大周朝的男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喜欢天天泡在红粉堆里胸无大志!大多数的男人还是像我一样,喜欢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就像王之涣王季凌的诗中所言的‘羌笛何须怨杨柳’,你也未必要总在红粉堆里做文章嘛!还是说,你当真不是男人,骨子里压根儿就没有这等豪情?”
李隆基一通词洋洋洒洒的下来,滴水不漏,直接把郑丹青逼迫到了角落里。文字首发。
他有些得意洋洋,用挑衅的目光看向郑丹青,等待着他的羞愧万分。
只是最终的结果,倒也未必如他所愿……
“王爷真的想要丹青做一首豪情万丈的词?”郑丹青心里已然有了些计较,微笑起来。
“怎么?”李隆基挑了眉毛,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带了几分不可置信,“你已经有了想法?”
“想法,总是有一些的,只是依旧的,未必登得上大雅之堂。”郑丹青微笑道。
“这么说来仍是曲子词?”李隆基稍稍放松下来,他可不觉得这种调子软滑,弹性极大的曲子词,能填出什么有力度的句子来。
“正是如此。”郑丹青微微一笑,“不止还是曲子词,而且,丹青准备仍然用这首词牌填一首,就算是聊拨诸位一乐罢。”
“这首《六州歌头》?”李隆基不敢置信的望着他,“这首‘红粉腻’的《六州歌头》?你的意思是,你仍然要用这首曲子的格调,填一首有男儿气的词?”
“正是,”郑丹青轻轻的捏了捏身旁娇儿丰润的臀,温声道,“去帮我弄写纸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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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凉州词》是唐玄宗年间,从西域流传到中原的曲调,引书中情节需要,提前了十到二十年。